“喂！出來呀，快出來！”

“喂！出來！”

這吆喝聲雄渾洪亮得令人驚奇。即使膽子再大的羚羊，也必定會舍棄最安全的蔽護處沖逃而出。

富治凝目蓄勢靜待，善次郎立刻催喊：“羊來啰！繼續(xù)吆喝呀！”聲音從背后傳來，朝隔著山谷的對面峰巒撲去。

緊要關頭終于到來！

富治緊握手中的長柄小斧，一眨眼的工夫，便聽見善次郎的呼喊劃破萬吉那持續(xù)的吆喝聲。

“給我聽好！還差十米左右……來喲，沖出來啦！”

下一瞬間，距離富治左下方二十米處，驀地騰起陣陣雪煙，一頭白色羚羊沖了出來，它踢揚著沿途的積雪，挾帶雪崩之勢奔馳而去。

“快過來呀！來??！”富治也加入呼嚷叫陣的隊伍，同時奮力地、迅疾地將腿從雪堆中拔出，跟著驅趕獵物。

他所站立的雪坡非常陡峭，坡度大概超過四十度。與其說這是雪坡，毋寧說是崖壁來得貼切，獵人根本沒辦法順暢地往下跑。而且為了避免滾落到山谷中，下行時只得將全身貼著崖面滑行。

富治很怕裝在獸皮襪套上的金屬防滑釘爪被雪絆住，因此僅快跑五步便趁著沖勢讓幾乎并攏的雙腿，轉由腳跟承受體重，開始順坡往下滑行，同時還得用長柄小斧配合動作戳頂雪堆，借以支撐并巧妙控制身體，避免摔個倒栽蔥。

隨著富治的滑行而下，他身旁揚起了陣陣雪煙。他趁隙用余光瞥向右后方。善次郎大概認為照此情勢圍追，羚羊不可能逃掉，因此他也開始滑行追趕羚羊。

——我才不會輸哩！

富治體內的叉鬼血液正沸騰著。他無論如何都要搶先趕上獵物，將它一擊斃命。他放低身子加速前進，臀部幾乎掠擦雪坡。

富治眼看自己就快逼近那頭羚羊，他的腳卻被埋覆在雪下的灌木叢給絆住了。原本貼背滑行的上半身，出于本能的平衡反應，不由自主地朝前一傾，旋即往前栽了個跟斗。他拼命地以長柄小斧猛力刺向雪地，滾了兩三圈后，這才穩(wěn)住了身體。

富治頭暈目眩地掙扎著想爬起來，就在此刻，善次郎早已伸出厚實的手掌揪住了富治的前襟。他將富治從雪堆中拎起來，僅對他輕輕地叱責一句，便又繼續(xù)追趕那頭飛奔而去的羚羊了。

——混賬！

富治暗自斥罵自己，立即跟在善次郎的身后狂奔。

善次郎頭也不回地喊著：“我擋住它的去路，你直接追上動手！”善次郎自始至終都想讓富治立下這次功勞，富治由衷感激頭領這份心意。富治用余光瞥見善次郎跑到半途，身形忽地朝右閃入山毛櫸林里，打算抄近路繞到羚羊的前方，他則比剛才更慎重地再次滑下雪坡。

羚羊不愿掉進澗池里的危險中，在距離四十米左右處忽然改變了方向。接著，從它的前方傳來了善次郎的叫嚷聲：“喂！過去啊！”

羚羊呆立了數(shù)秒，豎直耳朵，翕動著黑色的鼻頭，它打量了四周后，拿定主意沿著僅存的逃命路徑，朝澗流的方向奔去。那正是它決定生死的時刻。富治追趕到的時候，羚羊正深陷在雪堆中死命地掙扎，蹬踢得雪花四處飛揚。獵物困陷在如此深雪中，對視線較高的獵人有利得多。

富治趟過深雪趨近那頭羚羊，雙手再次握緊長柄小斧。這種用板材削制而成的長柄小斧，有很多種用途。它不僅可以代替雪杖，鏟狀部分還能用來在雪中挖洞，是叉鬼不可或缺的工具。不過，這充其量只是替代性功能，它原本是作為鏟擊獵物之用，亦即圍住羚羊時予以撲殺的獵具。

直到現(xiàn)在，盡管打獵時已經普遍采用軍方報廢的村田槍，但在狩獵羚羊的時節(jié)，多半仍使用長柄小斧。首要理由是，可毆擊撲殺的獵物，沒必要浪費寶貴的彈藥；其次是，冬獵季節(jié)亦是最容易發(fā)生淺層雪崩的時期。如果草率地發(fā)射槍彈，可能會引發(fā)表層新雪剎那崩落的危險，屆時恐怕來不及念出防止雪崩的咒語，轉眼間便被吞噬殆盡了。因此今天打獵之前，善次郎再三叮嚀富治與萬吉，沒有把羚羊驅趕出來之前，絕對不準擅自開槍。

富治緩緩地逼近已被阻斷退路的羚羊。這頭被獵人追圍得無路可逃的羚羊，低垂著頭頸，打算在關鍵時刻用它的尖角頂撞回擊，換取最后的生機。然而，這終究只是食草性動物的徒勞掙扎，它們根本敵不過獵人的殺戮。

實際上，這頭被富治們圍剿的羚羊很清楚，它再也不可能逃脫。它大半身軀深陷在雪堆里，卻仍用最后的武器羚角誓死抵抗。

富治已經很靠近這頭羚羊，他手中的長柄小斧抵在肩頭做預備動作。他很清楚，眼前這頭羚羊雖然擺出了恫嚇的架勢，其實它早已知道自己沒有活命的機會了。富治瞄準羚羊的眉心，然后將長柄小斧高舉過頭，狠勁地揮劈下去。隨著劈裂鼻梁的悶鈍聲，一股震麻的感覺順著斧柄傳到富治的手臂。瞪大眼睛的羚羊就這樣應聲倒伏在雪地上。富治對這又狠又快的劈擊感到滿意，他松了口氣，然后看著走出山毛櫸林的善次郎。

就在他想發(fā)出勝利呼聲告知伙伴們獵物已經到手時，驀地瞥見剛剛被他擊倒的獵物抽搐了一下。他定睛細看，赫然發(fā)現(xiàn)那頭羚羊竟然掙扎著站起來，拼命地挪移細長的四肢，試圖逃離。

只見那瀕死的羚羊眼眶里汩汩地涌出淚水來。事實上，那是它們用以蹭擦在樹干上為標示勢力范圍所分泌的液體?？墒窃趺纯?，它都像是淚流不止的模樣。

富治為自己的學藝不精感到氣憤。雖然富治對自己的射擊本領頗有自信，但對鏟擊狩獵卻不在行。每當他須用長柄小斧劈擊獵物的剎那，總會不自覺地收回幾分力道，這個壞習慣遲遲無法改正。

善次郎以前曾經告誡過他。

——我說富治啊，如果你真的對那些獸禽們存有一絲憐憫之心，不管是用槍、用矛，還是用長柄小斧，必定要一擊斃命才行！不可以讓它們多受折磨，這是我們對獸禽們的敬意……

盡管富治明白這個道理，可就是改不過來。富治一面搖頭感嘆，他什么時候才能準、狠、穩(wěn)、快地揮落長柄小斧，一面走近垂死掙扎的羚羊。這次，富治高高地揚起長柄小斧使盡渾身的力氣，朝羚羊的腦門猛擊而下。只見它順勢癱軟在地，后足抽搐地踢出幾許雪花后再也不動了。他在羚羊的身旁跪下來，確認獵物已經斷氣，他這才站起身來。

接著，他深深吸了口氣，使盡丹田之氣大聲喊道：“勝了！”

善次郎聽到這聲音以后，也跟著揚聲吶喊：“勝了！勝了！”

富治不知道秋田縣的叉鬼們在獵到熊和羚羊時發(fā)出勝利的呼聲是始于何時。他曾經問過村里的頭領們，還是沒有得到答案。有一次還因為他太過執(zhí)拗追問，而遭到沒來由地責罵。他認為這可能是圍捕獵物的時候，用來通知所有戍守各崗位的成員們狩獵已經結束的信號。但究竟為什么要采用“勝了”這個詞匯，他至今仍不得其解。

不管怎么說，自己親手解決了獵物，率先發(fā)出勝利呼聲的時候，尤為無比快意。

但富治還為自己沒能將羚羊一擊斃命而有些內疚，不過當善次郎和萬吉前來向他祝賀時，今年他將前往外地打獵的些許不安也跟著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