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逃跑(2)

21世紀中國最佳短篇小說2000-2011 作者:賀紹俊


老宋在這團里自然是被人喜歡的,但他并非同誰都一團和氣。遇到真正“較真兒”的事,老宋從不喪失原則。他會毫不客氣地對一位端碗打飯的旦角兒說,哎,你等等,今天你腦門上的小彎兒可沒貼正,第四個、第五個小彎兒應(yīng)該緊貼眉梢兒。他也會突然對一位光著膀子的男演員說,要是在臺上,你可不能嫌熱就不穿“胖襖”。唱小生的老夏在這團里算是老宋的好友了,老宋照樣會在某些時刻叫老夏下不來臺。有一回,他突如其來地問老夏,夏老師,你演過《呂蒙正》沒有?老夏說演過。老宋說,你把出場那四句唱,給我唱一遍聽聽。老夏說,你這是考我,我給你念念吧。呂蒙正是個窮生,上場四句唱是這樣的:天無事星斗渾,地無事草無根,君子無事大街上混,鳳凰無事落雞群。老夏念完問老宋有什么破綻。老宋說,從字音上聽沒什么破綻,我是問你天無事是哪個事?老夏說事情的事唄,還能是哪個事。老宋道,錯了,應(yīng)該是形勢的勢,勢力的勢。這四句唱是說天、地、人,也包括鳳凰,失去了勢力一切就變樣了。老夏不服老宋,堅持他的“無事”說,并要求老宋和他一塊兒去問團長(那位當年買愛國菜、現(xiàn)已退下來的老團長)。二人找到團長,團長說,都是跟師傅模仿的音兒,說不準。出了團長的家,老宋說,翻跟頭的事兒你問團長行,這件事終歸你得問我。老夏琢磨出老宋有道理,就說我請你喝酒吧。老宋說,我得回傳達室喝疙瘩湯。

后來老夏還是追到傳達室邀請老宋去他家喝酒,推開門,見老宋正蹲在地上,直接就著一口鐵鍋呼呼地喝疙瘩湯。在從前,這團里的人們好像誰也不曾留意老宋怎么吃飯又吃些什么飯。其實老宋一直就這樣吃飯,蹲著,就著一口鍋。就像從前在老家,在山上,在屋檐下的臺階上,在場院里。那時他有家,有女人?,F(xiàn)在他只有一個自己,怎么吃不是個吃呢。必要時他甚至可以連碗都節(jié)約掉,直接從鍋里舀著吃,也省得刷碗了。老宋給團里煮面條、分菜碼兒一絲不茍,自己吃飯可就潦草多了。這使老夏心里挺不是滋味兒,他看著老宋的吃相兒,看著他那白菜幫子似的臉色,提醒老宋說,老宋,咱們得講點營養(yǎng),看看你的臉什么色兒?白菜幫子色兒。你得吃肉。

對老夏表現(xiàn)出的友情,老宋卻持比較謹慎的態(tài)度。不是不想領(lǐng)受,是覺得自己和他們畢竟不是一種人。友誼這東西,須建立在平等基礎(chǔ)上。就對這個問題的思考而言,不能說老宋淺薄。老宋對老夏的提醒,只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著,心想我還不懂營養(yǎng)?人體每天所需熱量至少是2000大卡,我離這還差得遠哩。我講營養(yǎng),我那鄉(xiāng)下的閨女呢,我那外孫子呢。慢慢地,他只向老夏訴說了一些家事。他那嫁了人的閨女,嫁的是一個更窮的地方的懶人。前幾年那人忽然扔下老宋的閨女和一個剛滿月的孩子走了,不知去了哪里。閨女的日子很難,處處得老宋接濟。老夏明白了:怨不得。又過了些時候,老宋的閨女領(lǐng)著他的外孫子到這團里來看老宋,老夏想,唔,這是擠老宋的疙瘩湯來了。

老宋的閨女,看上去有點悶頭悶?zāi)X,穿一身鄉(xiāng)村集市上買來的墨綠色假警服——那些年鄉(xiāng)村中的男女很喜歡穿假警服,肩上釘著似是而非的肩袢兒;春秋單穿,冬天就罩上棉襖。老宋閨女的假警服里就套著紅花棉襖。棉襖肥,警服瘦,警服把棉襖勒得下擺都冒出來。老宋的外孫當時剛及上學(xué)年齡,和母親一樣,穿一身兒童號碼的假警服,自覺站在這院里就有了威風(fēng)。在老宋看來,日子雖難,可也算天倫之樂。有時閨女也給老宋包餃子,餡兒里沒肉,只放些白菜和蝦皮。閨女的手藝也不濟,餃子包得“坐”不住,都癟癟地仰在蓋簾上,俗稱“仰巴餃子”。可那畢竟是餃子。那時閨女在屋里包著餃子,外孫在院里跑跳。老宋看看屋里,又看看院里,他是滿足的。當外孫撿起一個扔在院里的破足球就踢時,老宋以進城多年的觀察力,看出了外孫踢球姿勢和跑跳姿勢的村氣。他發(fā)現(xiàn)外孫跑時胳膊端在兩肋邊不擺動,脖子生硬地僵持著,上身向后捎,肚子朝前挺,仿佛他不是用腿在跑,而是用肚子在跑。當他起腳踢球時,便縮起脖子,咬緊牙關(guān),好似蹬踹一塊石頭。老宋告訴外孫,踢足球?qū)W問可大哩,可不是你這樣。外孫就問那是啥樣?老宋知道一句話講不清,自己又不會示范,便說,先照著你的樣式踢著玩兒吧。臨走,外孫非讓老宋給他買個足球不可。老宋沒給外孫買足球,

他想,一個球就是一個月的糧食錢,目前全家人急需補充的是大卡——熱量。

光陰像箭一樣。

老夏要退了,老宋也更老了。他走路不再是快步,有點拖著腿的樣子。當他走過來,人還沒到眼前,你就能聽見鞋底蹭著地面的“嚓嚓”聲。時代在變,這個團也不斷改變著一些舊習(xí)慣。比方遵照市政部門“天要藍,水要綠”的要求,取消了開水鍋爐。這使老宋輕松多了,他再也不必老是惦記著站在院里喊老師們打開水了。他開始在別的方面出錯兒,他的記性差了,有時候會把張三的信送到李四的辦公室去。有時候團長讓他喊開會,他也忘了喊。但是這團的人們念著老宋的為人和他的孤單,他們沒有辭退他,他們對他的出錯兒持寬容的態(tài)度。是人哪有不出錯兒的?而且他們假裝沒看見他的出錯兒。直到有一天,老宋的腿不爭氣地真出了大毛病。

二十多年老宋沒有病過,白天尤其不愿意躺在床上。那個白天他躺下了,還叫來了老夏。他對老夏說,我得上醫(yī)院。

老宋的腿病老夏早就知道,他患的是左下肢周圍血管綜合征,俗稱老爛腿。老夏也知道,老爛腿不及時根治,還有截肢的危險。從前老夏替老宋瞞著,現(xiàn)在是瞞不過去了,老宋的腿腫得像檁條,淌著膿血。老夏用自行車馱著老宋去了醫(yī)院,醫(yī)生為老宋檢查之后說盡快手術(shù)吧,保腿要緊。老宋問手術(shù)得多少錢。醫(yī)生說,一萬五左右,要看手術(shù)難度和住院時間長短。老宋說怎么這樣貴。醫(yī)生說,這種周圍血管病,血管要一根一根地收拾,神經(jīng)要一根一根地接上,接哪根神經(jīng)不得幾十塊錢。老宋對老夏說,咱們回去吧。

一萬五千塊,對老宋來說這是個天文數(shù)字,他全部的積蓄連一百五十塊錢也不到。回到傳達室,他不再往床上躺,只是坐在椅子上發(fā)呆。半天,老宋對老夏說,由它去吧,反正我也老了。哪里黃土不埋人,我也該葉落歸根了。老夏說,你說到哪兒去了,哪有過不去的河?

老夏安慰了老宋,但要過河談何容易。他想去找領(lǐng)導(dǎo),轉(zhuǎn)念又想,這可不是領(lǐng)導(dǎo)一拍板會計就點錢的事。一個剛夠發(fā)工資的劇團,不用說臨時工老宋,老夏自己口袋里就經(jīng)常裝著報銷不了的藥費。這樣,他走到辦公樓前就站住了。當年老宋呼喊老師們水開了,老師們分大米了……的時候就站在這里。老夏站在這里,心中涌起一股子說不出的熱望,他想,何不把老宋的事用老宋的辦法昭示一下全團呢?第二天,辦公樓門前貼出了一張告示,上寫:尊敬的老師們,目前老宋遭了大難,請大家都獻出些愛心吧!接下來,告示寫明了老宋的病情及所需費用的數(shù)目,請大家量力而行。末尾的署名是老夏本人。老夏寫給全體老師的告示果然在這團里發(fā)生了效應(yīng),全團上至團長,下至演職員工及家屬都獻了愛心。

老夏走家串戶,挨門斂錢,折騰了幾天,卻只斂夠了那個數(shù)目的一半。于是他又把從前在這團里工作過、后來調(diào)走的人列了個名單,騎上自行車,到這城市的四面八方去找這些人。老夏見到他們,口沫四濺地敘述著老宋的不幸,以喚起他們更大的同情。其中一位從前在團里搞燈光,后來自己辭職出去賣音響的青年慷慨解囊,答應(yīng)其余的錢全部由他出。他說,從前在團里工作的時候,他正在搞對象,每天夜里兩三點才回來。每次敲大門,睡夢中的老宋都會及時從床上爬起來給他開門,而且既不打聽,也不抱怨。團里要給這青年處分,找老宋作證,老宋說沒見這青年晚上出去過。這青年對老夏說,就這一條,我終生不忘,我太太知道也得找老宋去磕頭。

老夏成功了,他用一個星期的時間,為老宋籌集到一萬五千八百六十二元人民幣。為此,他專門找到現(xiàn)任團長,邀團長同他一道去給老宋送錢。一來顯得鄭重,二來也算有個旁證,團長可以證明他把捐來的錢一分不差地奉獻給了老宋。二人于當晚來到傳達室,將這筆錢鄭重地交給老宋。

老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耳朵嗡嗡作響,身子像墜入云中。眼前的兩張臉影影綽綽似有似無,聲音也遠得不行。唯有那厚厚的一摞錢鋪天蓋地堵在眼前,那不是別的,是真錢啊,那是老宋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的錢,一次,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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