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能喝一點酒的,這個朝代的女子都能喝酒,但她從來不敢醉,她害怕抱不住琵琶,手里空得沒了著落,她怕,本就一無所有的她,把自己都忘掉。
這一次,她無酒自醉,冰涼的指尖撥動琵琶弦,流淌出來的,全是相思無盡。
他都看在心里一一撿拾入懷,他知道這種苦,他也是半世流離。
晏小山,晏殊第七子,自幼潛心六藝,旁及百家,尤喜樂府,他是春風(fēng)得意,詞名早播,他把濃艷到幾乎快要化不開的詞從尊前花間里打撈出來,扯了一層紗籠覆上,頓就有那那種視覺上的朦朧美感,和念后余味悠長的遠意。
這樣的出場注定他才華橫溢,也注定他在權(quán)貴府第下永遠夠不到那個合適的位置。小山是倔強的,他用孤傲來獨對紅塵,偏不依靠家門身份,拼盡所學(xué)去努力,卻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打擊。
不想用官場里的殘酷和枯燥再來委屈小山,他生而有情,帶著一顆癡心,真誠地對著身邊有緣擦肩的一草一木,一段風(fēng)景一個背影,一個楚楚有致的女子,哪怕她在青樓。
畫屏深處,斜月半窗,他們依偎著卻一句話也沒有,此時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要這一刻,只要這此時此刻,他們是彼此的守候和支撐,兩情相悅,心心相對,這寫在羅衣上的軟語,彼此珍惜得只恐荒廢了一個時漏,若時間停止多好,若這樣一刻一刻攢在手里握緊了過,是不是,就能如愿一生?
小山留有《小山詞》,他的詞清麗雅致,婉轉(zhuǎn)多情,飽含淚水,夢里醉處塵世飄零,銘記處,惟那滿腹相思,真為詞骨。
共有多少人聽?
他是侯門子弟,錦衣玉食,中年后家道沒落,漸趨悲苦,幸好還有沈廉叔和陳君友,他們一起填詞賞舞,今朝有酒醉今朝,可是很快,這兩個知己或亡或病,他只剩了自己孤寂的影子,于是,他的心里除了相思回憶就是夢里的情節(jié)。
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揚花過謝橋。
繡花雙鴛,香苞翠鳳,從來往事都如夢。
陳君友病后,家里的歌伎也一應(yīng)遣散,小蘋也就失去了消息,他也沒有再找,他沒有能力來安頓她的一生,她進了一戶中等人家為妾,日子還算平和,比起以前的日子,衣著首飾遜色了些,但心里卻有了安穩(wěn)踏實,不管怎么樣,這輩子入了這個門,拜了大婦,她就有了家的感覺,哪怕是在一只鹿的腹中,她也不用再疲憊地漂流,更不用擔(dān)心,明天會不會有流離失所的可能。
所以,她想把從前的日子塵封,琵琶已經(jīng)放在厚重的箱子里落了鎖,鑰匙埋在花園入門右數(shù)第九塊石頭下,她做這些的時候,好像鎖的是一個陳年秘密。
她開始學(xué)著做針線,紅泥小爐上的鍋里煲著八珍湯,丈夫不來,她就打發(fā)人給他送去,她是一心一意對他的,有了名分,什么都不做是嬌,什么都愿意做,則是一顆心低低地伏下,心甘情愿都交給你了。
只是怕過春天,怕想起那些傷心的句子,好像經(jīng)歷了一場倒春寒,連骨子里都是冰涼,偏是忍不住還是要到門外去,呆呆地看著半空,無韻相和,卻有誰在念著。
她一直不愛笑,笑到最后也是帶著淚的,小顰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就為這一句,也躲不開今世相逢,她想念,如外面密密麻麻的春雨似線,卻縫綴不起一個已然結(jié)束的過去。
斗草階前,曲水橋邊,都已成空。
一覺醒來,小山極其艱難地睜開眼睛,恍惚還在夢中,半醉半醒半沉睡,那繁華只是一片心思落寞孤凄的夢,夢是虛幻無蹤,可是思念中的小蘋卻是那樣生動,如今不知人在何處,他只得一個人,孤獨地立在屋檐下,看惱人的雨帶來這潮濕的情思,還有那一枝橫斜、簇簇落下的桃花。
另一片雨中,也許只隔了一條閭巷,小蘋也急急地走到樓閣外,身邊再無那個人共這春天清絕,一地相思,兩處哀愁。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這詩情就入了余集的畫意,余集生活于乾隆盛世,氣象開闊,博學(xué)多藝,工詩古文詞,做詩神韻間遠,不屑庸詞俗語,畫山水多秀逸別致,有“山光在掌、云氣生衣”之韻致。所畫仕女,風(fēng)神閑靜,絕無粉脂氣,有“余美人”之稱。
小山和余集,是知心人相對,隔世清談,余集福壽雙全,他卻能懂小山的孤寂和悵然,還有那份刻骨的相思。
《落花獨立圖》依據(jù)小山詞而作,潮濕迷蒙的雨意淋漓地灑過畫端,那個女子無言的哀思,也隨著一紙墨痕輕輕籠罩,寒意頓生,浸到心里,只覺外面或許也是風(fēng)雨欲來的天氣。
我和她就到了同一個時空,也如她一般,站在旁邊不遠處,細雨飄到頭上發(fā)上手上,仍是癡,恍惚間,沒了她的身影,那份清楚的感受,分明就換了自己凝視著飄落的桃花和微雨中低飛的雙燕。
圖中仕女衣紋為蘭葉描,線條流暢,簡潔飄逸,設(shè)色淡雅,全圖用筆疏簡,畫境空寂沉靜。是余集仕女畫的代表作。
小山是詞里藏畫,余集是以詞入畫,說更具有文人氣還遠遠都不夠,他給詞中人,一個更深厚,更深情的空間。
讓夢清晰些,醒來也看得見。
合上《小山詞》,掩上余集的畫,心里還有一點莫名的情緒徘徊著不肯離去,索性關(guān)了燈,陷入徹底的黑暗里,說是黑暗也不盡然,好像時光流轉(zhuǎn)看得見,他的期盼看得見,恍然不知身何處,也許夜已深,倦極恍若一夢。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dāng)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縱然想不到,也還是會夢到,此生此世,如何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