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傷心人,總有千古人來憑吊。
曾經她一直不敢讓自己想,這一生會有一個怎樣的道路,看似清平無憂的日子,心里卻是密密麻麻的荒蕪,所有她身上的光鮮亮麗都是屬于別人的,那些一邊喝酒一邊吟詩一邊豪談的男人,她們坐在其間,只是點綴,或者連點綴都不是,她們像杯子里的酒,擺在桌上的雅玩,瓶子里插的那枝花,是這個屋子不可缺少的擺設,低眉淺笑,緩舞清歌,就換來了這羅衣霓裳,大院秀房的日子。
這些回憶,她都不愿意再想。
只是,每到春天來臨,換上素雅飄飛的裙裾,有雨滴飄過瑞福棱格的窗欞時,她都忍不住放下手里的絲線,走到廊前,看那微雨攜了落花飄過來,一雙燕子飛快地掠過枝椏,追逐牽引地歸巢而去,她會無端地落下淚來,心里閃過一絲哀傷。
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那么清晰地記起,原來的自己叫小蘋,陳叔友家的歌伎。
唱過新詞韻更嬌,她和小蓮、小云、小鴻一起,在主人請好友來家時,得了新詞就由她們唱出來。
往來最多的,有一個清愁鎖眉端,看什么都帶著深情的男子,他叫晏幾道,主人叫他小山,她不能,她對他只有禮,而晏幾道對她,卻是一種遇。
一種懂得、欣賞,并珍惜的遇。
一種只能緩緩地放在心里,不能有任何想象的知遇。
沒有未來,也不談未來。
猶記初相識,曬谷天氣,花園里有綠草嫩芽的氣息,她從后面轉過來,懷抱琵琶站到他們面前,她穿著兩重心字羅衣,淡綠色的,和她的名字極配,蘋,無根浮水而生者。
《詩經》里有句子,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如果自己能夠選擇,她倒情愿被那小鹿尋到,或者長存于南澗之濱,等待采蘋人的到來,可她現(xiàn)在,只是漂流,無法自主地漂流。
不這樣,又能如何呢?除了歌舞,她什么都不會,沒拿過針線,沒下過廚房,沒侍弄過花草,甚至連衣服她都不用洗,就是為了在手指掃過琵琶弦時能有完美的展現(xiàn)。
她是從小被精心雕琢打磨過的,要碎步輕快無聲地走路,這樣裙子可以有輕盈的擺動,上臺階的時候要悄悄地提一下裙子,這個悄悄也不是藏著掖著的,動作大了太孟浪,沒有女人味,真的遮遮掩掩讓人看不出來,又會顯得不自然太生硬,就要那份半藏半露,別人見了繡鞋尖尖的水蓮紅,要有一點慌一點羞,出場的時候要微低著頭,不能直視客人的眼睛,唱曲的時候要全情投入,眼神里要有迷茫有傷情,唱到最后終了,眼眸里是清澈寒潭漫霧氣,快速地掃一眼客人再深深地低下頭。
我見猶憐。
小蘋不喜歡被這樣調教,她喜歡唱歌,她喜歡別人靜靜聽她唱歌的樣子,所有的反應都該是文字和音樂融合時自然而然的展露,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從心里向外散發(fā)的,而不是演習編撰好的教程。
那天,是個例外,那個人把寫好的詞遞過來,說,先念一遍吧。
她抬起頭來看他,卻看到了一片柔情,而那柔情的背后,卻似又連著無邊無際的清愁。
她的心里頓時起了漣漪,投下的石子,將在歲月里百煉成奪目晶瑩的珍珠,四目相對,所有的人生喧嘩,所有的春色鶯啾,什么都聽不見了,什么也不剩,這天地之間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走了太久太久的路,終于在你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
原以為時間已經凝固,除了春萌夏盛秋收冬藏,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練曲陪唱,偶爾還有一點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