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祖民(2)

梅雨 作者:呂新


“這顯然是一個比較有趣的問題?!彼蚺赃吽α艘幌骂^發(fā)上的水滴,用一種十分愉快的聲音說道?!斑@個問題很有來頭,但不值得深思?!彼f,作為世界的陰面,她們并不比我們輕松多少,有一種同樣可怕的負擔(dān)在拖累著她們,使她們無法脫離粗糙的地面和繁瑣的日常生活,從而直線上升,自由起落。相反,她們卻一直都在向下墜落——下沉——破裂——流淌……誰能阻止墮落?”

“你說的那是什么?”一位老人對他說的那種東西發(fā)生了興趣,一邊大聲問道,一邊濕漉漉地向前面擠去。

“很顯然,我指的是她們的……她們的……”他的聲音忽然沒有了。他和我們一樣都遇到了色情……濕漉漉的人群向巨大的銅像下面紛紛涌去,在那里蠕動,呼喊。長滿綠銹的青銅塑像,每年的雨季里都要不可避免地蒙受到損傷和摧殘,在陰雨中變得越來越削瘦,越來越憔悴?!耙国L”先生很快被淹沒在人群中,我完全看不見他了。泥牛人海。暗無天日。廣場上到處可見綠色的柏樹枝和梧桐樹的樹枝。木屐。竹笠。殘缺不全的自來水筆。血。

我聽人說,“夜鶯”先生每隔十幾天就要在廣場上的銅像前出現(xiàn)一次,發(fā)表他過去兩周以來的思考。全城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在做最后的思索,很多人都笑他。夢想的飛翔是平凡的,在情理之中的,而肉體的升起就不那么容易了。骨瘦如柴的肉體,豐滿健壯的肉體,不借助任何的事物,要想騰空而起,自由運動,難度可想而知,可能性簡直沒有……靈魂出竅的肉體……投胎轉(zhuǎn)世的肉體……煙熏火燎的肉體,獅身人面……這些都是他說的。他后來說的那些,我都一一地忘記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認真聽他的話。人們站在一起,形成一種團結(jié)的景象。這些日子以來,從城里到鄉(xiāng)下,無論走到哪里都人心惶惶,一些神秘的船在河里駛來駛?cè)?。那些蒙著綠色篷布的馬車,常在傍晚的時候才動身。當人們勉強能夠看見它們的時候,天事實上已經(jīng)完全黑了,能望見的只是一種隱隱綽綽的輪廓,一種越走越遠的響聲。

我回到家里。一位大夫的灰蒙蒙的背影晃入我的視野。

我看到一盞孤燈,燈影里有一本打開后的書,沒有人讀它,書頁里不斷地有強勁的藥味飄散出來——是山中的草藥,在爐火上煎煮的時候熬出來的那種藥力。

一轉(zhuǎn)眼的工夫,那個大夫的灰蒙蒙的背影已從我的眼里飄走了。我聽到雨水濺到了蒼白的墻上,因而我斷定他是消失在雨里了。我站在門口,鴉雀無聲的家使我懷疑自己迷失了方向。地上已是汪洋了,天還在漏。漏。

我離開屋門口,向燈下走去。我看到一根辮子粗細的白艾,它的一頭有火星在明滅。燈下的地方很狹窄,我到達的時候已有人坐著了。我靠墻站著,我聽見冷水從屋瓦上漫過,流出一種粼粼的清音,如一架幽亮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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