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胡蘭成來是為借錢,她不是沒錢卻就是不借,她故意作怪刁難,小氣是一重,誰都靠不住,要緊緊抓住手里的錢,另一重就是,你為妻子患病借錢,這與我無關(guān)。若胡蘭成自己告急,她未必不肯,兒子用母親錢名正言順,可兒子的妻子那就另一回事了。中國社會的女性,做了婆婆常有為媳婦搶去對兒子的愛而生嫉妒,在這上面恰恰是玉鳳無意中成了她的對頭,她怎肯借?所以看似奇怪,卻合于她的情理。你兒子在我母親處吃喝,我不見怪,好吃好喝的款待,隨你住幾時。可若為妻子治病借錢,那對不起,沒有。胡蘭成何嘗不知道她的心思?只硬著心氣不開口,可事到末了不得不開口,碰了釘子,一下子賭氣要走百里地去他人處借錢,她不管也絕不同情。你再回返,同樣開門納入,噓寒問暖仍是好吃好喝款待,不提錢的事。直到玉鳳病死,胡蘭成仍然沒拿到她的錢。這一回合,兩人斗心斗氣,她是贏家。她用母愛,用情義,用以往恩惠扣留住了胡蘭成,使他將纏綿病榻奄息將亡的妻子置于腦后,而守在了她的身邊。
待胡蘭成到處碰壁,無處借得錢,絕望中再返回向她要錢時,她知道玉鳳已死還是不問,仍說是沒錢。待胡蘭成從她手里取了鑰匙自己拿到錢,再交還她鑰匙拔步將走時,她笑道:“到底還是我被打敗了!”說時眼圈一紅,喉嚨聲音都變了,她內(nèi)心實在是大悲愴!她拿出鑰匙,是做最后一搏,試看胡蘭成是否會為玉鳳徑直就取錢回家,試看胡蘭成在她與玉鳳之間做怎樣的選擇。她未必就不肯借錢,也未必就一定要在如此大事上難為他,胡蘭成若在取錢前后,與她好話幾句,或者聽她的主意,而不是取錢后急不可待地拔步就走,她不會如此傷心。可見胡蘭成如此急著回家,在她看來,那是胡蘭成最終對她的遺棄。她說的“被打敗”,表面上指胡蘭成取到了錢,言下的真正意思卻是胡蘭成終究顧及玉鳳,盡管玉鳳已死,她還是被玉鳳打敗了。這位婦人的心思委屈得已被扭曲,她是可憐到在與死人爭名分、爭情意了!
待到胡蘭成埋了妻子,賣去俞家給他的田地作盤纏,南下廣西,他與義母之間差不多斷絕。雖然以后還有瓜葛,但在經(jīng)濟上更在情感上,義母從胡蘭成生活中漸離漸遠,逐漸淡出了。
但她卻作為《金鎖記》中七巧的原型,進入了張愛玲的小說。
胡蘭成與張愛玲相知是在1943年下半年,張愛玲最好的小說《金鎖記》也是發(fā)表在1943年的下半年。兩者孰先孰后?
有兩種可能,一是張愛玲的《金鎖記》發(fā)表在前,而與胡蘭成相識在后,那么,這就是胡蘭成寫《今生今世》回憶義母時,無形中受了《金鎖記》影響而將自己的義母下意識地描繪成《金鎖記》中的七巧了。但筆者認為第二種可能性更大,那就是,胡蘭成與張愛玲相識在前,張愛玲寫作和發(fā)表《金鎖記》在后。胡蘭成與張愛玲相識后,胡蘭成向張愛玲談起了自己的義母,講述了義母的身世,兩人母子一場的開始和結(jié)局。張愛玲以自己的聰慧,當然理解兩人間的感情曲折和怨艾,于是觸發(fā)靈感,以胡蘭成義母的身世為基本框架,將其擴展生發(fā)成了她最好的小說《金鎖記》。
若將《今生今世》中對義母的記述與《金鎖記》作比,毫無疑問,胡蘭成的義母就是《金鎖記》中七巧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