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一套新睡衣放在彩色格呢旅行袋里。那是姑姑南希送給她的禮物。我摸了摸布料。
“是絲綢的?!蹦赣H說。
“真漂亮。”我說。
“她會過來陪你們住一段時間?!?/p>
“我知道?!蔽艺f。
“幫助爸爸照顧你們?!?/p>
“我知道。”
“你很高興,對吧?”她說。
“是的。”我輕聲說。
母親要離開了,這種感覺十分奇怪。在我們年輕的生命中,她的存在一直是那樣明確而沒有盡頭。她一直都在那里。我們就是她的事業(yè),因為很久以前,她就放棄了外面的世界,選擇在家照料我們。未來有一天她會告訴我們,她一直在保護著我們,不讓我們接觸門外的警察、電話那頭的陌生人和宣告生活再一次支離破碎的陰沉的聲音——這些都在我們的心中留下了無法修補的裂痕。
我坐在床上注視著母親,心中的恐懼像她體內(nèi)成倍增長的細胞一樣無聲無息地膨脹。母親很漂亮。如果她的耳朵聽不見,她的嘆氣會如詩人吟詩般優(yōu)雅。我看著她的眼睛:藍,藍,藍,和我的眼睛一樣。我在腦海里歌唱著這個顏色,直到它像海水一樣將我淹沒。
母親停下來,把手輕輕放在胸口。也許她在跟腫塊道別,或是在想象傷口。也許她想象著這只手能夠伸進去。也許只是我的想象。
我打了個冷戰(zhàn),說:“我也有個腫塊。”
“在哪兒?”她問。
我指著喉嚨。她把我拉向她,抱著我。我聞到她襯衫上的薰衣草香氣。
“你會死嗎?”我問。她笑了,仿佛我只是說了一個笑話。
而那個笑聲對我來說卻比任何“不”字都重要。
南希是我父親的妹妹,也是個電影明星,雖然以今天的標(biāo)準來看,她算不上大明星,但仍然是個明星。她沒有孩子,卻很喜歡孩子,至少她說她喜歡我們。我經(jīng)常聽母親說,南希的生活里騰不出空間給孩子,而我卻很奇怪,她一個人怎么會住在倫敦一間那么大的公寓套房里。她還是個同性戀,這一點和她的才華一樣成為她的標(biāo)志。
她總說父親得到了智慧還有俊朗的外表,而她得到的卻是這兩者之外的所有??晌覀兌贾滥鞘羌俚摹.?dāng)她露出電影明星的職業(yè)微笑時,我能理解為什么人們會愛她,事實上我們所有人都愛她。
她機智善變,每次出現(xiàn)都很短暫。她會匆匆露個面——有時候突然冒出來——像個神仙教母一樣,把事情引往正確的方向。她留宿時習(xí)慣跟我睡在一塊兒,有她在身邊,我覺得生活更為美好。她為我們這個滲透著陰郁、悲觀氣息的國家?guī)砹艘唤z光明和溫暖。她慷慨而友好,總透著一股神圣的氣息。人們說我長得像她,雖然我從沒表示過什么,但我真的很高興。某天,父親突然說南希成長得太快,我轉(zhuǎn)而問南希:“你怎么長得那么快?”父親不告訴我答案,而我也從未放下過疑問。17 歲時,南希加入了一個激進的劇團,跟著一輛破舊的面包車到全國各地的酒吧和俱樂部表演即興創(chuàng)作的話劇。她曾經(jīng)在談話節(jié)目上說,劇院是她的初戀,那時我們圍在電視機前,一邊大笑一邊喊:“撒謊!凱瑟琳·赫本才是她的初戀?!辈皇悄莻€著名的影星凱瑟琳·赫本,而是一個厭世而肥胖的舞臺總監(jiān)——在他們反響不大的兩幕話?。ā锻档鬲z》和《沒關(guān)系》)演出后,她向南希表白。
那時她們都住在靠近南特維奇鎮(zhèn)的一個小村莊,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叫做“母雞松鼠”的后巷,人們通常會躲去那里小便。但南希說,那晚空氣里彌漫著浪漫的氣息。他們搬著一些道具,肩并肩走向面包車,凱瑟琳·赫本突然將她推到卵石墻上,瘋狂地親吻她的舌頭和所有。南希手里的一盒刀具掉在地上,這突如其來的狂吻讓她喘不過氣。事后她說:“那種感覺如此自然、醉人,就像在吻自己。”——這是一個獲獎女演員發(fā)出的最高贊揚。
父親以前從沒遇到過女同性戀,凱瑟琳·赫本算是第一個,這很不幸,他暴露出了太多夸張的偏見,自由主義幌子徹底被揭穿。南希說凱瑟琳·赫本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內(nèi)在美,但他難以理解,在他看來那種美必定隱藏得極深,即使晝夜不息地挖掘也難以發(fā)現(xiàn)。事實證明,父親是對的。她藏起來了,藏在一個身份證后面,身份證上顯示的姓名是卡蘿爾·本奇利,而她是個影迷,也曾是個精神病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