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赫拉特,有人請我騎一段駱駝到一個可以乘汽車到阿富汗中部坎大哈(Kandahar)的地方。破爛不堪的汽車上擠滿貧窮的農(nóng)民,看上去沒人在意他們是否付了幾分錢的車費。在中間的走廊上是成包的貨物、半打兒雞、兩頭綿羊和一只山羊。沒有消音器的超負(fù)荷發(fā)動機、男男女女的笑聲、嬰孩的哭泣為這令人驚奇的一幕提供了配樂。突然,汽車停在了一片廣袤的沙漠中。片刻間每個人都下車了。出了什么緊急情況?不,根本不是緊急情況。乘客們小心地把祈禱墊子鋪在沙地上,面向圣城麥加的方向,做他們的乃瑪孜(Namaz),向阿拉和先哲默罕默德獻上頂禮和致敬。每隔幾個小時,不論我們在什么地方,這樣的儀式就重復(fù)一遍。對這些部落居民來說,宗教就是他們的生活。他們不是毛拉(譯注:mullah,伊斯蘭教國家對老師、先生、學(xué)者的敬稱)、傳教士、瑜伽師或和尚,只是普通的居家之人。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所有的境況下,所有的地方,對阿拉的奉愛如何占據(jù)了主導(dǎo)地位。
在坎大哈,人們熱情地歡迎了我。尤其有一個人,哈瑞茲(Hariz),對我發(fā)生了特別的興趣。他高高的個子,修飾整潔,是個受過教育的人,在生意場上獲得了財富和尊敬。在他經(jīng)濟投資和度假的過程中,經(jīng)常出國旅行。在指導(dǎo)我來到坎大哈后,他邀請我來到他寬敞的家。一個安靜的晚上,當(dāng)我們坐在他房頂?shù)钠脚_上做著哲學(xué)討論時,他宣布說:“里查德先生,請諒解我一下,我要履行一個職責(zé)?!蓖蝗?,他從椅子上跳起,仰頭對著月亮,像狼一樣嚎叫起來,“歐嗚嗚嗚——,歐嗚嗚嗚——,歐嗚嗚嗚——?!痹趺椿厥??難道這個高貴的紳士發(fā)瘋了?他抓住一條一端有線圈的繩子,跑到屋頂?shù)倪吘?,向路上拋去。他到底在干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將繩子收回來。讓我驚訝不已的是,他釣上一只蠕動著的像雪貂的嚙齒類動物。我驚訝地看著。是一只貓鼬,白天在城鎮(zhèn)里漫游,每天晚上,回應(yīng)哈瑞茲的嚎叫,爬到他繩子的線圈里,被他提上來,整晚呆在屋頂。就在我和朋友重新開始談話的時候,我感到貓鼬用它尖利的爪子攀上了我的后背,它從我的長發(fā)下面一直爬到我的頭上。在那兒,它用我厚厚的頭發(fā)扒拉出一個窩,開始在里面睡覺。我感受到它溫暖的身體在我頭上深深地呼吸,我又經(jīng)歷了另一種文化沖擊。
我看著主人,尋求幫助:“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我的朋友笑了:“里查德先生,它在您的頭發(fā)里找到一個安樂窩?!?/p>
我覺得脖子由于貓鼬的重量要被壓折了?!罢埬阉瞄_。”
哈瑞茲嚴(yán)肅起來。在星光閃耀的夜空下,他抿了一口茶,瞇起眼睛,警告我:“有一個古老的事實:永遠(yuǎn)也不要喚醒一只睡著的貓鼬?!彼麑⒉璞旁谧郎?,告訴我,這種動物被古代埃及人認(rèn)為是神圣的?!爱?dāng)貓鼬生氣時,是野蠻的殺手。貓鼬在戰(zhàn)斗中,能殺死蛇中至毒、死亡的象征——眼鏡蛇?!惫鹌澯诌攘艘豢诓?,靠在椅背上,“如果你突然驚醒它,它可能會把你的頭撕碎。里查德先生,在它自己離開前,輕微的動彈都要不得?!?/p>
幾個小時過去了,我一動不動地坐著,擔(dān)心著自己的生命。貓鼬一次又一次地動動,用爪子戳戳我的頭皮。哈瑞茲再也不能保持清醒了,在很多道歉之后,他起身去睡覺了。我現(xiàn)在獨自坐著。在坎大哈的不眠之夜仿佛永無盡頭。我的脖子疼得抽動起來,但我害怕得一動也不敢動。我頭上的貓鼬就像一顆定時炸彈,可能在任何一秒爆炸。我很快就失去了對我長頭發(fā)的依附。如果英國的移民局官員真的兌現(xiàn)了要剃光我頭發(fā)的威脅,今晚我的生命就安全多了。
我試圖安慰自己。至少終于有人欣賞我的頭發(fā)了!但貓鼬并不是獨自一人。貪婪的昆蟲開始咬我的頭皮,驅(qū)除了這高貴的想法。為什么這發(fā)生在我身上?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弱點,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之后,我開始沉思,試圖把一切看清楚。我意識到,我們的自由意志能把詛咒轉(zhuǎn)變成祝福,也能把祝福變?yōu)樵{咒。是的,盡管看起來滑稽,但這只貓鼬是被派來教導(dǎo)我耐心和容忍的神圣美德。忍受艱難,并轉(zhuǎn)向神,是一個無價的祝福。將災(zāi)難轉(zhuǎn)變?yōu)闄C會是真正的智慧。
那晚剩下的時間是在一種不同尋常的感激狀態(tài)下度過的。我那時絲毫不知,這只貓鼬教給我的關(guān)于災(zāi)難的知識在前方的艱難時刻會給予我力量。當(dāng)太陽終于升起時,我的不速之客已經(jīng)盡享了六個小時的酣睡。他醒了,爬下我的后背,跳到地板上。之后它做了一件讓我至為感動的事:這貓鼬用天真的喜愛之情注視著我,仿佛在感謝我的熱情好客。它從我這兒轉(zhuǎn)身,爬進哈瑞茲的繩套,哈瑞茲也正好剛剛醒來,把它放到街道上,開始新的一天。
哈瑞茲向我笑道:“里查德先生,我請您原諒這不便,讓您受苦了。這樣的事從來沒在我家發(fā)生過。但希望您能高興知道這個傳統(tǒng),在我們的文化里,熱情招待不速之客是非常虔誠的活動。您很好地接待了我們貓鼬中的一只,并且您這么做不是出于任何刻板的禮節(jié)。今天早晨它看上去非常高興,而且休息得特別好?!?/p>
酸痛的脖子由于疲勞和缺少睡眠而麻木了,我思考著他的話。我聽到他用復(fù)數(shù)說貓鼬嗎?我決定它下次仰頭對著天空狼嚎的時候絕不出現(xiàn)在它身邊了。撓著被蟲咬過的頭,渴望繼續(xù)前進,我嘆氣道:“哈瑞茲,非常感謝你。您已經(jīng)為我做了這么多。但我想我最好還是上路吧?!?/p>
一天晚上,我沿著坎大哈一條安靜的街道散步,一個獨眼獨臂的小個子男子拉起我的手將我拖走。他把我推進不遠(yuǎn)的一條小巷,拽著我經(jīng)過一條蜿蜒的樓梯。那里一片漆黑。當(dāng)我們走下粗糙的石頭臺階時,我尋思著即將展示怎樣的秘密。下到地下,我被推進一個黑暗、寒冷的地牢。當(dāng)雙眼適應(yīng)了昏暗,我看到晦暗的燈籠散發(fā)著微弱的光芒?;鹈缣蛑扑榈氖^天花板和墻壁,蜘蛛網(wǎng)和鐵鐐不吉祥地掛著。沒有一個窗戶或一件家具。在泥土地上,蹲著十幾個穿著骯臟的舊袍子、戴頭巾的赤腳老頭兒。他們擠在一個黑乎乎的垛子旁。那是什么?當(dāng)眼睛進一步適應(yīng)了黑暗,我看到一座阿富汗黑大麻堆成的山,也許有幾百公斤。在歐洲時,我曾被告知這是世界上最昂貴、最有效力的大麻之一。這些窮老頭不停地從山上撕下小塊兒,做成手掌大小的餅,以便于走私。帶我來的人將我扔在角落里,加入其他人做大麻餅。
多奇怪呀,我想,我來這兒干什么?我想回去都找不到出去的路。之后站起一個人,點燃了一支火把。這人如一位高級祭司向神壇行進一般來到房間的另一邊。那里立著一座宛如莊嚴(yán)神像的巨大水煙袋。男子用幾公斤的大麻填滿煙袋的大嘴,之后莊重地用火把點燃了它。就在這時,另一個人起身,靠近向上彎曲的長長噴嘴,用他全身的力氣,狠命吸著,直到他的肺被填滿。然后,他把嘴從噴嘴移開,呼氣,只是為了吸下一口。他一次又一次地拼命吸下大量大麻煙。這讓人難以置信。很快,噴嘴里涌流出來的已是一道濃濃的黑煙,但他還在不停的吸。這不可思議。當(dāng)他超過自然的極限,肺開始反應(yīng)。這人渾身顫抖,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劇烈的咳嗽讓我覺得他的內(nèi)臟都要咳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