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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兒開始單挑過日子以后，才知道為嘛老人們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了，她一舉一動，都覺著身邊有無數(shù)雙警惕的眼睛不錯珠地盯著她，趕上禮拜天想做一頓岔口兒的吃食，又怕街坊出出兒她：爺們兒死了，她還這么大吃八喝的，真是沒心沒肺……常常是人家還沒怎么地她，她自己就先吃味兒先憷頭了。

出門早了，街坊會問你：“怎么這老早就起來了？”回家晚了，街坊又要問你：“怎么這個鐘點才回來呀？”好像這些個街坊成天除了監(jiān)視她，就打八杈子，沒別的事兒干。要是來個戚兒，再是男的，那就更要命了，一會兒進(jìn)來借個蔥，一會兒進(jìn)來尋個火，兩只眼踅摸來踅摸去，一個個跟大眼賊兒似的，叫瓜兒踹腿的心都有。她跟果兒說，她要搬家，要不非瘋了不可，果兒還一個勁兒給她打圓盤，說她肯定多心了，你以為人家都跟你一樣那么歹毒？瓜兒嘴拙，又駁不倒她，只好怪自己是個倒霉蛋兒。

今天晌午頭，屋里悶，瓜兒想踩凳子打開上亮子，透透氣，可是她太矬，踮著腳尖兒都夠不著，斜對門住著的四哥過來，要幫她忙，這個四哥平時大大咧咧慣了，對她說：“往后有什么力氣活兒，盡管言語，別老自己充大尾巴鷹子?！边@時候，四哥的媳婦招呼他，說有急事，四哥只好對瓜兒說一句“稍等片刻，我就回來”。四哥剛回屋，就聽他媳婦說：“我真沒見過你這道號的爺們兒，怎么見了母的就挪不開步？”把瓜兒氣壞了，又在凳子上頭摞了個凳子，壯著膽子爬上去，把上亮子支好，下來的時候，蹾了腿，一走道，滴拉甩掛，鉆心似的疼。晚上，掛上窗簾，瓜兒拿蔥姜和當(dāng)歸熬成湯，一邊燙腳，一邊掉眼淚。本以為，回娘家會松快一點兒，沒那么堵心了，誰知說話嗓門稍微大一些，或笑一笑，她媽就趕緊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頭——噓。等她媽媽掩上門，警報才解除?！昂昧?，你想說就說，想笑就笑吧?！惫蟽簩嵲谑鞘軌蛄?，對她媽媽說：“我犯歹的話不說，犯歹的事兒不做，憑什么就跟做賊似的怕這怕那？”她媽媽跟她搞齜說：“誰叫咱是寡婦失業(yè)的呢?！惫蟽焊鷤€野獸一樣地咆哮起來：“寡婦就該死，就不興活得領(lǐng)靜點兒？”她媽媽服軟了?！澳阍敢忸I(lǐng)靜就領(lǐng)靜吧，我抱孩子出去串個門?！彼龐寢屒澳_出了門，她后腳就把碟子碗兒摔了一地，濺起來的碎碗碴兒在她臉上劃了好幾道口子，汪著血。末了，她冷靜下來，又拉著果兒一起去百貨店買碟子買碗兒，還得買跟她摔碎的那些碟子碗兒一模一樣的，省得叫她媽媽看出蹊蹺來，果兒埋怨她：“你也真是賤骨肉，沖咱媽撒什么狠呀。”瓜兒說：“我不是沖著任何人，我就是想發(fā)泄一下，要不，我非憋炸了不可。”

果兒跟梨兒都怪瓜兒：“萬一不經(jīng)心，碎碗碴兒給你破了相怎么辦？”桃兒卻跟她站一頭?！拔铱催@幾個碟子幾個碗摔得過兒，只要心里痛快，不憋悶了，比什么都強。”二姐、三姐一人薅著桃兒的一只襖袖子，把她推門口外邊去?！澳銊e跟著瞎摻和，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备魞商?，瓜兒把她所有好看的衣裳都捎來，送給桃兒?！熬湍愀蠼阋粭l心，偏向大姐，這些你拿去穿吧。”桃兒半信半疑，擠咕擠咕眼兒問：“你真舍得把你壓箱底的家當(dāng)給我？”瓜兒說：“有什么舍不得，反正我也穿不上了?！惫蟽合耄何乙谴┻@么鮮活的衣裳上班去，單位的人還不定怎么激事攏對呢，準(zhǔn)得問：“瓜兒姐，是不是又有主兒啦？”她要跟她們一掉臉，她們還狡皮賴說她不識逗，要想不跟她們置氣，她就得一身工作服，再戴一副勞動布套袖，往侉處打扮。

果兒見瓜兒跟桃兒這么大方，就眼氣。“你一個做大姐的，憑什么不能一碗水端平了，平等對待？”這么多好料子衣裳，都由桃兒獨吞，她也不落忍，趕緊說：“這些足夠咱們姐仨兒分的了。”梨兒馬上聲明：“我可不要，我還想把自己的衣裳讓桃兒挑幾件呢?！惫麅杭{悶了?！斑^去一個個都是老錢包，窮摳得要命，今個怎么又打土豪又分田地了？”梨兒耷拉下腦袋。“我怕那邊地方小，帶太多的東西招不下?！碧覂悍燮ふf：“哎呀，三姐你真笨，那邊沒地方，就先存在這里不就行了，用時隨時來拿，這里總還是你的娘家嘛?！崩鎯嚎嘈χf：“怕是沒那么容易了……”姐幾個都叫她說愣神兒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為什么？”梨兒不答，又哩哩啦啦說起別的來，姐幾個狠狠地咧她一眼，心話：德行，又有事瞞我們，嘁，不愿意告訴我們，拉倒！

“老頭子，你發(fā)現(xiàn)沒有，孩子的臉面骨越來越隨他爸爸了。”桃兒她媽對秦惠廷說。秦惠廷卻說：“我怎么瞅孩子的悶拉頭子跟我相仿佛呢。”桃兒她媽說，“算了吧，你長得跟個麻蛤一樣，寒磣死了?！爆F(xiàn)在，小繼合成了他們老兩口子的寶貝疙瘩了，瓜兒要抱一會兒，都不行。他們不說他們稀罕隔輩人，非說叫瓜兒騰出手來做好她的本職工作。他們哪知道，瓜兒早對她的本職工作膩頭了，兩腳一邁進(jìn)廠門口，心里就直毛咕。單位有好幾個毛包兒，整天跟她黏糊，不是鰥夫，就是老光棍兒，個個歪瓜裂棗兒，瓜兒一個都看不上，這幫人有事沒事就往圖書室跑，跟她滿嘴食火。瓜兒生怕招來閑話，就淡著他們，他們也不覺悶兒。瓜兒就成心不生火，叫圖書室冷著，待上一會兒就得凍感冒了，而她自己棉猴兒、棉靴頭子捂著，還戴著口罩。原以為，這下子那些個毛包兒能咂摸出她的滋味來，知難而退了，結(jié)果，他們照樣跟她熬鰾，把瓜兒愁得沒抓沒撓的。幸虧這個時候，跟她對桌的三道眉兒挺身而出，找各種理由，轟他們出去。三道眉兒是個瘸子，叫他管圖書，也是照顧他。那些人從此恨上三道眉兒了，總在背后出出兒他：“看他瘸拉呱唧，蔫蔫嘎嘎，其實不是什么好餅！”為她，讓三道眉兒得罪人，瓜兒挺過意不去，三道眉兒說：“我早就瞅他們不順眼了，一群屁屁?！惫蟽耗翘旖o他買一份炸魚，算是謝和他，三道眉兒不受，瓜兒一賭氣，要把菜倒了去，三道眉兒才撥他飯盒一半，吃了。

“咱們在一起工作了這么些日子，我都不知你是屬什么的?！惫蟽焊烂純赫f。

“我屬兔。”

“哎喲，你比我小五六歲呢?！?/p>

“小怎么啦，你沒聽說這么句話嗎——有志不在年高？”

“想不到你還挺氣勢，有什么志氣，說來聽聽?！?/p>

“不想說?！?/p>

瓜兒喜歡三道眉兒的強梁勁兒，總翹活他，惦記著套出他的話，問清楚他究竟有什么理想抱負(fù)，沒想到三道眉兒比她還倔，就是不告訴她，末了，她實在沒有耐心煩，不問了：去去吧，愛怎么地怎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