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桃兒她媽知道,只要閨女跟老伴兒成了群結(jié)了隊,她就孤立了,“我要是真的愛錢,就不會嫁給你爸這么個窮郎中了?!?/p>
梨兒和桃兒趕緊躲里屋去了,這話她媽說了有八百遍了,她們早就聽膩了。
“三姐,我聽說你上回站在金湯橋上,往下瞅,一瞅就是倆鐘頭,你倒是瞅什么呢?!碧覂簡柕?。
“瞅河里的水,”梨兒曲溜兒著身子,側(cè)躺著,喃喃地說,“有時候,我真想像河里的水一樣,流啊,流啊,一直流向大海,流向一個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p>
“多咱你也開始寫詩了?”
“隨便你怎么說吧,我確實是這么想的,想了有些日子了。”梨兒說。
“三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空f出來,別在心里繞著扣兒?!?/p>
梨兒脫下褲子褂子,一一疊好,又蜷乎著腿兒癱炕上。“我是不是有心事,連自個兒都說不清楚,要說得清楚,我早就告訴你了,叫你這個人精兒幫我拿拿主意。”
梨兒心煩意亂不是三天兩后晌兒了,自打跟把勢來往的那天起,就開始了,而且隨著把勢的步步緊逼,她的焦躁就愈演愈烈。為什么這樣,她想了很久,終于有一天,她明白過來了——歸根結(jié)底,她是怕,怕把勢嫌她不再是個黃花閨女,即使是不嫌,她也總是臊不搭的,在把勢跟前抬不起頭來,如果她嫁了他,有短兒在人家手里攥著,那么國光蘋果也就成了沙果兒梨,值不得仨大油倆大醋了。他們單位就有一位,結(jié)婚之前,男方口口聲聲說不在乎女方以前如何如何,只要眼下能齊心合力過日子就行,結(jié)果,結(jié)婚后,兩口子一吵架拌嘴,男方就跟她算陳年老賬,女方掛不住臉兒,喝了半瓶子敵敵畏,末了,命是保住了,但是人傻了……與其如此,倒還不如一輩子永遠不嫁,那樣,起碼在把勢看來,她仍舊殺口兒甜,仍舊噴鼻兒香。偶爾有一次,她們單位去武清縣支農(nóng),幫助公社春耕,晚后晌兒,上燈的時候,她借著星光,爬到屋頂上,眺望著靜謐的村莊和遼闊的田野,仿佛一幅潲了色的水墨畫,覺乎著特別地親切,好像她多年以前來過這里,又熟悉,又陌生,她突然沖動地想——我不走了,干脆在這里扎根算了。支農(nóng)時,他們還趕上村里一家人給孩子做滿月,實心誠意地邀請他們?nèi)悷狒[,孩子特別招人喜歡,識逗,不哭,爺爺給孩子戴上長命鎖,姥姥給孩子穿上虎頭鞋,孩子竟咯咯地笑出聲來,梨兒愛這個孩子愛不夠,抱了半天,她覺得跟鄉(xiāng)下人在一起舒坦、爽神。早上起來,填一捆秫秸擱灶膛里,火苗子一竄老高,秫秸稈兒的清香彌漫開,一點兒也不嗆得慌。鄉(xiāng)間小道上,兩排樹巷子密密麻麻,滴答雨點子都落不到腦袋上,樹葉子接著呢。梨兒簡直迷上了這個地方,她對同事說:“我真想在這蓋個清堂瓦舍,過幾年神仙日子,天天到井臺上擔(dān)兩挑甜水,喝了順氣兒?!蓖抡l都不拿她的話當(dāng)真,當(dāng)白玩兒。“在這可吃不上粳米白面,連看一場電影都難?!边@時候,老鄉(xiāng)插了一句:“誰說看不上電影,每個月根底下都放,就在麥場上,拉一塊兒白布擱當(dāng)間兒,兩頭都能看……”回到城里,梨兒總是忘不了鄉(xiāng)下景致,好幾次做夢,她都夢見它,醒來不禁悵然。
“梨兒你們姐倆兒洗巴完,別忘了把火擻了,要不就得著一宿,壺也得燒干了。”她媽挑簾兒囑咐她倆。
桃兒說:“封上爐子多好,明個就可以不點了,省多大的事兒啊?!?/p>
她媽說:“那得糟踐多少煤呀,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真是個四六不成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