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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人就這么熟起來,瓜兒喊三道眉兒兄弟,三道眉兒管瓜兒叫秦姐。他們圖書室忙就忙在午飯后和下班后那一箍節(jié),借書也好,還書也好,都趕在這時候,三道眉兒總是叫她早晨晚來一會兒,下午再偷著走一會兒,去奶孩子,光吃奶粉誰吃得起,又不是資本家。開始,瓜兒怕人家說她無組織無紀(jì)律,老犯嘀咕,總是叫三道眉兒連推帶搡才肯走。三道眉兒說,“你走,我就清靜了,省得你在我跟前碎嘴子。”瓜兒笑罵他,“損鳥樣兒?!睍r候長了,瓜兒也就實受了,頂不濟(jì)回來多干一點兒活,把職工拾翻亂了的書都?xì)w置好,讓三道眉兒多歇會兒,捎帶腳兒讀讀書捂的。三道眉兒喜歡抄書,卻不喜歡叫瓜兒知道他抄什么書,瓜兒一到他跟前,他就趕緊用手遮住。瓜兒說,“神經(jīng)八道,我又不想知道你都看什么書,擋什么擋?”三道眉兒不管她甩什么閑話,反正就是不給她看。這小子跟誰都上不來,二十出頭了,連個對象都沒有,瓜兒惦記給他介紹一個,他說破大天也不見。瓜兒總覺得三道眉兒怪可憐的,模樣本來不錯,尤其是他的大眼雙眼皮,看上去更是抬色,就是有點兒瘸,左腳脖子要比右腳脖子細(xì)一圈,問他什么原因,他光瞪眼不理她,倒弄得瓜兒討沒臉。廠子里的渾蛋小子凈欺負(fù)他,這個過來彈他個腦崩子,那個過來一邊學(xué)他踢里趿拉走道,一邊還吆喝“你說地不平,我說地有坑……”,擱別人,早跟他們玩命了,可是他不,他裝看不見,頭一低就過去了。瓜兒氣不忿:“你怎么不跟領(lǐng)導(dǎo)反映反映,就叫那群禿蛋這么欺負(fù)你?”三道眉兒說:“誰叫我天生就是個窩囊廢呢?!彼@么一說,瓜兒反倒不好意思馱打了。
可是,三道眉兒跟誰真要急起來,誰就算是捅馬蜂窩了,那天,不知為嘛,他和鍋爐房的一個小子翻臉了,掄起鐵锨就是一頓拍,叫對方三天起不來炕,廠部差一點給他個處分。瓜兒問他:“窩里反,你也下這么黑的手?!比烂純和嵩~兒還挺多:“我腿腳不利索,我要不一著致勝,非吃虧不可。”瓜兒說,“你少跟我稀不溜丟,要是單位把你開除怎么辦,你想過沒有?”三道眉兒說,“我也是一時沖動。”瓜兒問他為什么跟人家動手動腳,他不說,跟她來個鐵嘴鋼牙,瓜兒說,“你就不學(xué)好吧,凈學(xué)下三爛。”罵夠了他,瓜兒又跑到辦公室去給他說情,辦公室的人卻都拿衛(wèi)生球眼睛瞅她,叫她覺得特邪門兒?!澳阒浪菫檎l打架嗎?”人家笑模絲兒地問她,她搖搖腦袋。人家說:“那你問清楚,再來求情?!彼缓没厝?,威逼利誘三道眉兒,三道眉兒最后告訴她:“那小子在背后誣蔑你,說了好多閑白兒六大堆?!惫蟽赫f:“我一個大老娘們兒,他愛說嘛說嘛,反正已就已就了,值當(dāng)?shù)膯??”三道眉兒說了一句“值當(dāng)?shù)摹?,就再也不言聲兒了,不知為什么,瓜兒只覺得渾身都癢癢,特別的不得勁兒?!巴竽闵贋槲腋思掖蚣?,別怪我不領(lǐng)你的情?!比烂純赫f:“我又沒叫你領(lǐng)情?!?/p>
三道眉兒末了沒被處分,只寫了個檢查就過去了。瓜兒沒想到會這么輕易就從輕發(fā)落了他,心里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后來,同事告訴她,三道眉兒的爸爸是這個廠的老職工了,是開車的,誰家搬家他都幫忙,人緣不錯,就因為看他爸爸的面子,才饒他一回。瓜兒問:“他爸爸現(xiàn)在做什么了?”人家眨巴眨巴眼兒?!澳悴恢溃吭缢懒?!”瓜兒緊著問:“怎么死的?”人家說:“咱們廠派他爸爸到北京拉設(shè)備,三道眉兒他媽跟三道眉兒也想順便看看天安門,結(jié)果在京津公路撞車了,一家三口都受了傷,三道眉兒命大福大造化大,給救過來了,他爸他媽都交代了?!惫蟽褐敝毖蹆海骸斑@么說,三道眉兒現(xiàn)在是個孤兒了?”人家說:“可不,要不然怎么能叫他一個瘸子來頂班兒呢!”打那以后,瓜兒跟三道眉兒親近了許多,真跟個姐姐一樣對他知冷著熱的,做個棗卷或蒸餅兒捂的,都要給三道眉兒帶倆,三道眉兒還不好意思,總要跟她掙歪半天,什么時候瓜兒掉臉兒了,什么時候他才老實地接過去。不光吃,瓜兒還四處給三道眉兒抓撓對象,惦記叫他成個家,三道眉兒卻不知好歹,說她南門臉兒當(dāng)差的代管八里臺子——管得忒寬了,氣得瓜兒恨不得啐他一臉“雪花膏”,叫他長黑雀子去。
瓜兒自己一個人忙活還嫌不夠,還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給三道眉兒找媳婦,見誰跟誰念叨,同事的都煩了,對她說:“他自己不上心,你凈跟著瞎使勁,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嗎?干脆,我給你出個主意,你不是有倆妹子沒出門子嗎,介紹給他一個,不就省事兒了!”人家拿玩笑說,她倒當(dāng)真了,回家就跟桃兒提了,桃兒的眼睛瞪得比尿泡還大?!澳阋胰ゼ抟粋€瘸子?”瓜兒不愛聽了,黑著臉說:“瘸又怎么了,人家心眼兒好?!碧覂阂欢亲託庹f:“得了,現(xiàn)在追我的人就夠叫我煩的了,你還要我再添一個?”幸虧果兒過來解圍,要不,姐倆兒非得杠起來不可,都跟撅嘴驢一樣。果兒說:“大姐,你要真把咱家這個小閻王爺嫁給人家,不是害了人家嗎?”瓜兒尋思尋思說:“也是,一個天天敲木魚的主兒,誰受得了她。”桃兒不干了。“二姐,別人勸架都是往一塊兒鋦,你怎么凈挑呀?!惫麅喊烟覂撼兜揭贿?,對她說:“咱大姐氣門芯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看誰好,屎殼郎也是香的?!碧覂赫f:“她怎樣我不管,起碼你站在中間要講原則呀?!惫麅撼料履榿碚f:“你還有完沒完了?告訴我,我現(xiàn)在一腦門子官司,你少往我槍口上撞?!碧覂簡枺骸澳阌指蚴裁茨??”果兒說:“我今個跟苜蓿離了,上午去辦的……”桃兒嚇一跳?!霸趺催@么快,誰家鬧離婚不拖個一年半載的?”果兒反問她:“這么拖下去,有意思嗎?”桃兒悄聲問:“你怎么跟咱媽交代呀?”果兒替桃兒攏攏頭。“既然是早晚的事兒,那還不如趕早不趕晚,至于多咱告咱媽,那就得等機(jī)會了。”盡管離婚的是二姐,但桃兒仍舊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獨自一個人悶頭坐半天,特別想哭,特別想哇哇地哭出來。
“我離婚,跟你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碑?dāng)天晚上,果兒也把離婚的事兒對扣痂兒說了,她怕扣痂兒有思想負(fù)擔(dān),趕緊把話說開了。他們打算去北寧公園,坐一路紅頭汽車,扶著把手,果兒故意把頭扭到一邊,不讓他瞧見她一臉的落寞。
“你往后怎么辦,總不能就這么一個人過下去呀?”扣痂兒局促不安地問她,因為怕其他乘客聽見,聲音就壓得很低很低。
“嗨,活一天,算一天唄?!惫麅壕拖袷歉l賭氣似的說。
“那不行,要不,我也離婚算了?!彼f。
“別,別,千萬別!”果兒趕緊攔他,其實,有他這句話就已經(jīng)足夠了。
“看你這么孤單,我心里不落忍?!彼拇媲妇?,仿佛他是他們破碎婚姻的罪魁禍?zhǔn)姿频摹?/p>
“誰孤單了,我還沒那么慘。”果兒說。
“你要夜里做噩夢嚇醒了,誰哄你呀?”
果兒憋了半天的眼淚,嘩地流下來。車一到站,她頭一個跳下去,頭也不回,只顧一個勁兒往前沖。
“我把你惹哭了吧?”扣痂兒一路小跑地趕上來,“我是不是哪句話又招欠了?”他擔(dān)著十二分的小心,果兒把臉埋在兩手里,哭得更傷心了,他驚慌得不知怎么勸她才好,只會圍著她轉(zhuǎn)磨磨?!澳憔筒粫搴逦已剑 惫麅和蝗惶痤^,用襖袖子擦擦淚,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