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打架驚動了住校的老師。第二天下午,學校教務處用來發(fā)布通知的黑板上,同時出現(xiàn)了我和那個混賬同學的名字。我們同時被學校給予警告處分。
我感到很冤屈,很怨憤,我知道,錯誤全部在他,在那個企圖作弊又用無恥手段做下卑鄙“案子”的家伙,憑什么我和他竟然受同樣處理?難道就因為他父親是鄉(xiāng)里最大一個村的村書記?!
無論在哪兒讀書,班主任對我都很好,尤其在這個鄉(xiāng)的中學。因為,他總以為我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是最有希望將來給他爭臉的學生。
班主任的寵愛既激勵了我,也在我心中暗暗播下傲慢驕狂的種子。只不過那時這顆種子還沒有冒頭的跡象,它要是過早冒了頭,恐怕早已遭受到摧毀。
自卑的我和自傲的我同時在成長,當自傲因了我在日后仕途上的成功而長成參天大樹的時候,自卑便如同一棵冬日的草葉萎縮得讓我自己也難以察覺……難以從記憶里抹去的往事還有:
讀高中的時候,學校離家的距離更加遠了。那時每逢開學,我都是一個人背著被褥、米袋和裝腌菜的罐子,獨自走五六個小時的山路趕赴縣一中。一次,我趕路時腳下過于匆忙,被一根蜿蜒粗碩的樹根絆倒,猛地摔倒在一個半米深的坑里,我的腌菜罐子被摔破。整整一個星期,我只能用一點食鹽加上白開水下飯,一直挨到周末,才又專門趕回家里去取腌菜。
還有,無論在中學還是大學的同學中,我的朋友都極少,這與我既自卑又自傲的個性有關,而形成我這種個性的原因,就是我的家境。我在高中和大學時,都曾對班上的某個異性表示過膽怯而熾熱的愛慕,這青澀的愛情當然毫無結果,大學那位女同學拒絕我時的鄙夷態(tài)度,深深地刺激了那時的我,讓我日后對女性抱有了一種潛在的不良心理……我驀然發(fā)覺自己擔任副市長這么些年養(yǎng)成的鶴立雞群的派頭、殺伐決斷的作風,甚至生殺予奪的野心,都變得有些底氣不足。
我不愿提起往事,希望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從記憶里抹去。可惜卻沒法做到。
我看過一些大人物的回憶錄,我曾想研究童年的記憶對他們日后成為大人物的影響,然而卻沒有多少收獲。
我發(fā)現(xiàn)那些大人物對于童年記憶的描繪從來是不準確的,是經(jīng)過刻意的修飾或篡改的。他們從來不把有損自己顏面和威望的往事展露出來,這幾乎成為“約定俗成”的把戲。
起初我不理解大人物為什么要這樣做,既然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難道閉上眼睛不承認就會消失嗎?后來,隨著我的社會地位漸漸上升,我終于悟到了這里面的緣由。
心理學上有一種說法叫“選擇性遺忘”,它證明人對于那些曾經(jīng)傷害過自己心靈的往事,會產(chǎn)生本能的抵觸和排斥,而排斥的最直接后果就是讓它們從記憶里消失,就像有些人希望他最仇視的人從面前,甚至從地球上消失一樣。
他為什么要這樣,這樣做對已經(jīng)成為大人物的他來說,到底有什么好處?難道那些往事對他會產(chǎn)生不利的影響嗎?
從現(xiàn)實來講,或許不會。但有一種心理的影響,也即某種陳年的陰影,如果不加清除,會時刻籠罩著他,讓他的情緒陷于困頓,讓他的自信受到打擊,讓他的驕傲大打折扣。
我從什么時候起不愿提及自己的童年,不愿提及自己的家庭?回想起來其實已經(jīng)很早很早。在我考上大學的時候,在開學典禮上,一位剛剛認識的同班女同學問我:“你老家是哪兒?”我回答:“××縣?!彼謫枺骸白≡诳h城?”我沒有吭聲,但卻用點頭來默認。應該承認,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就害怕別人問起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家庭及我的家人。
唉,想想母親,我這樣子是不是非常對不起她?她領著我去鄉(xiāng)里中學報名,拽著我對校長那深深的一跪;她手里用汗水掙來的硬幣被那個“黃老師”蔑稱為“從哪兒討來的”——這些景象,一直如一根針扎在我的記憶里,它總讓我想起母親的淚水,也總讓我有一種無地自容的自卑。
我拼命想把它拔除,卻一直未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