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莎和茉丹修女被安排在臨時搭建的高臺上的貴賓席,就在國王和王后的左邊。當喬佛里王子在她右手邊坐下時,她只覺得喉嚨發(fā)緊。自上次的事件后,他便一句話都沒跟她說,她也不敢開口。起初因為他們殺了淑女,她以為自己恨他,然而等珊莎眼淚流干,她又告訴自己真正的錯不在喬佛里,而在王后,王后才是她該怨的人,王后和艾莉亞。如果不是艾莉亞,就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了。
今晚她實在沒辦法去恨喬佛里,因為他委實太過俊美。他穿了一件深藍的緊身上衣,上繡兩排金色獅頭,額間戴了一頂用黃金和藍寶石做成的纖細冠冕。他的頭發(fā)如真金一般閃亮。珊莎看著他,不禁渾身顫抖,生怕他會不理她,甚至又對她惡聲惡氣,讓她哭著跑開。
結(jié)果喬佛里不僅面帶微笑,還吻了她的手,跟歌謠里的王子一樣英氣勃發(fā)。他對她說:“親愛的小姐,洛拉斯爵士眼光很好,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美人?!?/p>
“他對我太好了?!彼b出嚴肅的樣子,想要表現(xiàn)得禮貌而冷靜,然而她的心卻在歌唱?!奥謇咕羰渴俏徽嬲尿T士。大人,您覺得他明天可會獲勝?”
“不會。”喬佛里道,“我的狗會收拾他,不然我舅舅詹姆也會。再過幾年,等我可以進場,我會把他們?nèi)帐暗簟!彼e起手,召仆人送來一瓶冰鎮(zhèn)的夏日紅,親自為她斟上一杯。她不安地看看茉丹修女,直等到喬佛里靠過去把修女的酒杯也倒?jié)M,她才優(yōu)雅地點頭稱謝,然后再沒說話。
侍者不停斟酒,杯子從未干涸,但事后珊莎卻不記得自己喝過酒。她無須喝酒,便已陶醉在今夜的魔力下,被種種迷人事物熏得頭暈?zāi)垦?,被她夢想了一輩子卻從來不敢奢望目睹的美麗給弄得意亂情迷。吟游歌手們坐在國王的營帳前,讓樂音流轉(zhuǎn)于暮色之中。一名雜耍藝人在空中拋擲著一根根燃燒的木棍。頭腦簡單的扁臉“月童”——國王的御用小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踩著高蹺跳舞,并嘲弄在場的每一個人,其機巧毒舌,教珊莎不禁懷疑他怎么可能頭腦簡單。連茉丹修女在他面前也沒了矜持,當他唱起尋總主教開心的小調(diào)時,她笑得把酒灑了一身。
至于喬佛里,更是集所有禮數(shù)于一身。他整晚陪珊莎聊天,贊美之詞一句接一句,逗她笑個不停,他還和她分享宮廷里的瑣碎閑話,向她解釋月童的笑話等等。珊莎只覺得心中猶如小鹿亂撞,便把所有的禮儀,外加坐在她左邊的茉丹修女都忘得一干二凈。
與此同時,菜肴一道道送上端下,有濃稠的大麥鹿肉湯,撒上堅果碎片的涼拌甜菜、菠菜和李子沙拉,還有蜂蜜大蒜煮蝸牛。珊莎沒吃過蝸牛,喬佛里便教她如何從蝸牛殼里挖出肉,并且親自喂她吃了甜美的第一口。接著是剛從河中捕來、封在黏土里的烤鱒魚。她的王子幫她撬開覆蓋在外的堅硬泥土,露出里面的白嫩魚片。等肉食端上之后,他還親自為她服務(wù),從王后才配享有的部位切下一塊,笑瞇瞇地放進她的餐盤。從他動作的方式她看得出他右手的傷仍舊困擾著他,但他沒有半句怨言。
之后又上了甜面包、鴿肉餡餅、散發(fā)肉桂香氣的烤蘋果和撒滿糖霜的檸檬蛋糕,可珊莎已經(jīng)吃得太飽,勉強撐下兩個小檸檬蛋糕后就再也吃不下了。正當她考慮有沒有辦法再吃第三個時,國王咆哮了起來。
勞勃國王的聲音隨著每道菜的端上越來越大。珊莎不時能聽見他放聲大笑或以蓋過音樂和餐具碰撞聲的音量發(fā)號施令,但他們距他太遠,聽不出他說些什么。
這回每個人都聽清楚了。“給我閉嘴,”他聲如洪鐘地大喝,壓過了在場所有人的話音。珊莎訝異地發(fā)現(xiàn)國王身形蹣跚、滿臉通紅地站了起來,一手拿著一只高腳杯,醉得無以復(fù)加?!俺襞?,休想管我做這做那,”他朝瑟曦王后尖叫,“我才是這里的國王,你懂不懂?這里是老子當家,老子說明天要打,就是要打!”
每個人都目瞪口呆。珊莎看到巴利斯坦爵士,國王的弟弟藍禮,還有稍早神態(tài)古怪地跟她說過話、還伸手摸她頭發(fā)的矮個男子,然而他們都沒有出面干涉。王后的臉上全無血色,像副白雪雕成的面具。她從桌邊站起,拉著裙子,一言不發(fā)地扭頭便走,仆從們急忙跟過去。
詹姆?蘭尼斯特伸手按住國王的肩膀,但國王猛地把他甩開。蘭尼斯特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國王狂笑道:“好個偉大的騎士!老子還是有辦法叫你狗吃屎。記清楚啦,‘弒君者’。”他拿鑲了珠寶的高腳杯敲敲胸膛,整件緞子外衣都灑上了葡萄酒?!爸灰覒?zhàn)錘在手,任誰也擋不??!”
詹姆?蘭尼斯特爬起來,拍拍塵土, “是的,國王陛下?!彼跉饨┯驳卣f。
藍禮公爵笑吟吟地走上前。“勞勃,你把酒灑出來了,我?guī)湍愕贡碌陌?。?/p>
喬佛里忽然伸手放在珊莎手臂上,把她嚇了一跳?!皶r候不早了,”王子說。他表情怪異,仿佛根本沒看見她?!耙灰湍慊厝ィ俊?/p>
“不用?!鄙荷_口,她看看茉丹修女,結(jié)果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對方已趴在桌上,正以淑女的儀態(tài)輕聲打鼾?!拔业囊馑际钦f……好的,謝謝,您真是太周到了。我的確累了,路又很黑,有人保護再好不過?!?/p>
喬佛里叫道:“狗來!”
桑鐸?克里岡出現(xiàn)的速度之快,仿佛是黑夜的使者一般。他已經(jīng)卸下鎧甲,換上一件紅色羊毛衫,胸前縫了一只皮狗頭?;鸢训墓饷阉苽哪樣车靡黄瑧K紅?!巴踝拥钕掠泻畏愿??”他說。
“帶我未婚妻回城去,小心別讓她受傷?!蓖踝犹仆坏馗嬖V他,然后連聲再見也沒說,便大踏步離去,把她留在原地。
珊莎感覺得出“獵狗”正盯著她瞧?!澳阋詾樾虝H自送你回去?”他笑起來像是受困陷阱的狗在咆哮?!翱峙虏惶赡堋!彼翢o抵抗地任由他拉著站起?!白甙桑恢荒阈枰?。我今晚也喝多了,明天還要打起精神宰掉我老哥呢。”說完他又笑了。
珊莎突然感到一陣莫名驚恐,她推推茉丹修女的肩膀,想叫醒修女,結(jié)果修女的呼卻打得更大聲。勞勃國王跌跌撞撞不知走哪兒去了,長椅已然空了一半。晚宴已經(jīng)結(jié)束,美麗的夢也隨之煙消云散。
“獵狗”抓起一只火把,權(quán)作照明之用,珊莎緊緊跟在他旁邊。地面崎嶇不平,巖石密布,被搖曳的火光一照,仿佛在她腳下晃動。她低垂視線,仔細看清,方才肯落腳。他們穿梭于營帳之間,每一間帳篷外都掛著不同的旗幟和盔甲。慢慢地,四周的寧靜隨著踏出的每一步而越顯沉重。珊莎連看都不敢看他,他把她嚇死了,只是她從小便被教以種種禮儀,而真正的淑女是不會光注意他的臉的,她這么告訴自己?!吧hI爵士,您今天的表現(xiàn)英勇極了?!彼銖娮约赫f。
桑鐸?克里岡對她咆哮:“小妹妹,少拍我馬屁……更不要開口爵士閉口爵士。我不是騎士,我瞧不起他們和他們的狗屁誓言。我老哥是騎士,你看他今天什么德行?”
“是的,”珊莎顫抖著小聲說,“他很……”
“很英勇?”“獵狗”替她說完。
她明白他在諷刺他。“沒人擋得住他。”最后她說,并且頗感自豪,畢竟這不是謊話。
桑鐸?克里岡突然在一片黑暗空曠的平地中央停下腳步。她沒辦法,只好也跟著停下來?!拔铱催@修女把你訓(xùn)練得不錯。你跟那種盛夏群島來的小鳥沒差別,是不是?會說話的漂亮小小鳥,人家教你什么漂亮話你就照著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