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童年(3)

盲人奧里翁:龔祥瑞自傳 作者:龔祥瑞


3另一個世界

20世紀(jì)20年代,除了教會里的人外,與我接觸較多、對我影響較大的還有另一批人,大抵是一些小商人、小業(yè)主、小員司、船老大、自耕農(nóng)、長工、裁縫、理發(fā)匠等,以及侍候洋人的西崽和廚子,全是些起早睡晚為了生活掙扎苦斗的人們,風(fēng)里來雨里去,蕓蕓眾生中的平民百姓。

我在幼小時就進(jìn)入了他們的世界。在那雪花紛飛的夜晚,我最大的溫暖就是在沿江的腳夫居住的土屋里,圍著篝火傾聽他們?nèi)粘I钪邪の晔苋韬蟮膮群?、嗟嘆、怨憤與追求。和他們共鳴使我養(yǎng)成那種好氣憤又愛激動的性格,恰好是與婦女學(xué)校所要培育的謙讓、容忍、愛人的紳士風(fēng)度不相容的。

春汛來了,乘著本地人的渡船或外省人的木排,在湍急的江流中追波逐浪;在招寶山下在海風(fēng)搖晃的茅舍里憩息;有時也會有片斷歡樂的時刻,跟著年歲比我大幾歲的在地主家里干活的長工,登山眺望太陽從無邊無際的東海里升起。后來,當(dāng)我把這種壯觀和《東方紅》的旋律聯(lián)系起來時,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落后于這個激進(jìn)的時代,我晚來了十幾年,因而是不可能屬于它的。

夏天,甚至在臺風(fēng)過后的半夜里,我這樣幼小的孩子還得做父親的幫手,趕緊地把海風(fēng)吹倒的堆堆柴禾收拾起來,或者攤開來曬干,或者從下面扔到站在柴堆上的父親手里,就像我給父親作為一個手工業(yè)者拉棉紗線,安在壓平了的棉絮毯上一樣?!氨WC質(zhì)量”,這是父親的要求,我從未辜負(fù)過他的信賴。

對于生活在貧困中的人來說,疾病流行的秋天是一個更可怕的季節(jié)。一具具被“虎列拉”擊倒的尸首橫陳在“佑信觀”(道家寺廟)里等待收殮。盡管有被沾染上的生命危險,父親還是遵循兩千年來“舍己為人”的喻世恒言,按風(fēng)俗給死者穿上五層壽衣,從而經(jīng)常引起母親的不滿而爭吵。但他卻從此更令人尊敬了。當(dāng)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時,我總是站在父親一邊,和母親對立。父親為人隨和,心口如一,雖然有時暴跳如雷,但他和鄉(xiāng)親們是開誠相見、休戚相關(guān)的。每有所得,總會從他的口袋里摸出幾塊燒餅或幾個包子來分送給鄰居的孤兒寡女,待他們和待我一視同仁。他的這種內(nèi)心世界的平等價值觀使我自幼相信,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除了各有自己的要求和愿望外,身上總還會有一些優(yōu)秀、純潔和高尚的東西。

1917年,比我小一歲的妹妹才5歲就得了那時不可救治的肺病。母親不得不放棄她心愛的補習(xí)學(xué)校,陪妹妹住院治病。她們一住就是半年,妹妹最終還是夭折在醫(yī)院里。為了壓制懷念,母親就在那所醫(yī)院里留下來當(dāng)了一名裁縫,同時夜晚陪伴女護(hù)士,當(dāng)護(hù)士學(xué)校宿舍的“助理員”(實際上是“保護(hù)人”),整整有4個年頭和我父親分居。我偶爾才到醫(yī)院去看望她。這樣,我和父親的親密程度漸漸超過了母親。她把每月7塊銀元的工資全數(shù)交給了父親,我們的生活就比以前好得多了,能夠搬到一家剃頭店的樓上居住。這時,從嘉興來了一個約摸十八九歲叫金文德的后生,一個專做女服的“紅幫”裁縫,他拜父親為“義父”。文德阿哥也就成了我家的成員。后來父親給他在圣模女校找了一個對象;結(jié)婚后他倆在鼓樓前開店自立門戶。然而,不幸降臨到文德哥的身上。他請來的幫工師弟身強力壯,濃眉俊眼,居然和文德哥的妻子發(fā)生曖昧關(guān)系,使辛勤勞累十多年的文德哥身心崩潰,死于肺癆。傷感的父親顯得更加孤獨、沉默了。

這段時期只有我與父親形影不離,除了讀書之外,經(jīng)常隨他奔波于農(nóng)村和市井,所見所聞多是些凄慘悲愴的故事,男女悲歡情、仗富欺貧事、天災(zāi)人禍?zhǔn)罚偈谷诉^早地成熟起來。

農(nóng)村倒是我最喜歡去的天地。地主家里比我大得多的長工們都愛和我在一起,他們都是身體粗壯、渴望情愛的大孩子。我的性知識都是從他們那里得到的。我去鄉(xiāng)下的機會多半是地主子女婚嫁之時。按我們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大喜時節(jié),親朋好友都來慶賀。坐吃三天三夜的“七碗八碟”,全是我父親掌廚的。我跟著去,夜里就睡在走廊的一張臨時架起的鋪板上。夏天,每到夜深人靜時,在我所知道的不拘什么地方,似乎沒有比這個走廊顯得更陰涼、更寂靜、更舒適的了。冷冷的月光透射進(jìn)來,起初我是那么害怕:一位長工默默地走來坐在我床邊面對荒野。我?guī)е@奇仔細(xì)地端詳著那油光光的背脊,黑黝黝的肌膚,脖子上微微顫動的青筋。他不看我,只是凝視著月光,我覺得那月光似乎成了兩人心靈相通的渠道。假如我把他看得更久一點,我也許會被他那股神情誘惑得想低聲說點什么,或者撫摸點什么,那樣一來,我或許會變成調(diào)皮的孩子啦!于是我徐徐躺下,好奇地等待著他開口。沒有絲毫動靜,只見他像個幽靈待在那里,低著頭,微微哆嗦。也許他正在陷入一種對破壞性的情欲沖動的恐懼和帶著幾分善良的內(nèi)在寧靜的激烈斗爭的困境之中,這不能不引發(fā)我這個已到16周歲的男孩的強烈同情。

“大哥”,我突然輕聲問道:“你結(jié)過婚嗎?”

“少爺”,他頭也不回囁嚅地回答道:“你怎么會想到這種事呢!”

他帶著那樣大的驚慌表情轉(zhuǎn)過身來,從頭到腳凝視我的全身,全像我以后在盧浮宮觀看希臘石膏人像時一樣全神貫注。

“你今年幾歲啦?”他的臉微微抽搐,聲音顫抖。我頓時覺得坐在我身邊的是一個真實的人。

“你到底結(jié)過婚沒,大哥哥?”我說道:“你是一個蠻好看的男人,比新郎官大幾歲,是不是?”

我當(dāng)然覺得他比今晚結(jié)婚的地主兒子俊俏得多。他的外觀是粗糙、笨拙的,不過正是這陽剛之氣引起了我的愛慕。

“我比新郎官好看?”他說道:“天哪!人家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哪!”

“人家是今天拜了天地嗎?”我反問道:“他不見得比你大得太多吧!”

“人家有福氣,只十六歲就討老婆,阿拉算個啥?”他不再哆嗦了,喃喃地埋怨起自己的命運來,深深地沉浸在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的悲哀里。

我翻了一個身,朝著墻壁睡去,讓出一半涼席,讓他躺下休息。他直挺挺地躺下了,不斷地嘆氣、憋氣、喘氣。窗外的月亮戀愛著海洋,他和我就像月亮和海洋相隔那樣的遙遠(yuǎn)?!叭松怼⑷诵?、人道……三位一體”現(xiàn)在盡在眼底,這是第一次。

該去上工了,在微明的月光下緩步穿過田野,我站在廊上目送他去開始一天的艱辛勞作。以后每當(dāng)我回想這段童年往事時,總感到有某種莫名的傷感!這位長工也許早已變成魯迅小說中的“閏土”,而他的當(dāng)時形象在我的記憶里依然是那樣清晰,那樣鮮明動人。

父親在這方面滿足了我這種不曾失落的官能。每年冬天,父親雙腳后跟老是開裂,深陷的淺紅色的裂縫在出血,在昏暗的煤油燈光下清晰可見。他用熱水浸燙后,叫我把他在燈上化熔開的藥膏一滴一滴地涂滿裂縫、窟窿,然后才能消除痛楚安然上床入睡。夜深人靜,可是文德哥仍在隔壁的房里,煤油燈下辛勤地工作,忍受著疲勞的折磨,說是第二天一早就要給一位外國姑娘去試穿那件十萬火急又美不勝收的新衣。當(dāng)年他只身從嘉興遠(yuǎn)道而來寄宿在我家里,身體瘦弱過早地開始獨立謀生了;一個有一技之長,靠勞動吃飯的青年,我想,他對未來一定充滿了美好的憧憬。然而夢想破滅了,不幸的婚姻、繁重的活計、致命的疾病斷送了他年輕的生命。我親眼目睹了他的一切苦難,自然益發(fā)加強了我對自己家庭困苦的感覺,激發(fā)了我對命運的抗?fàn)幘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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