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地說,這部小說是個失敗。
本來想寫出一個過程,但是只寫出一種狀態(tài)。本來想寫出一個故事,但是只寫出一段生活。本來想寫出一個可愛的人物,但是這個人物總體上沾沾自喜、自鳴得意,一副欠抽的樣子。
成長(時間)是長期困擾我的一個問題。在《萬物生長》里,我盡力想描述一個成長過程,闡述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關系。我筆力有限,沒能做到,我只表現(xiàn)出一種混沌狀態(tài),一個過程的橫斷面。想到的唯一解決辦法,是在《萬物生長》所處生長環(huán)節(jié)之前和之后,再各寫一部長度相近的小說,三種狀態(tài),三個橫斷面,或許能給人一個完整過程的感覺。
至于沒寫出一個完整故事和一個可愛人物,不全是筆力不逮。我在滿足讀者閱讀期待和還原生活之間,徘徊許久,最后選擇了后者。真實的生活中,多數(shù)的故事并不完整,多數(shù)沒發(fā)育成熟的人物有各種各樣渾蛋的地方。即使造出來時間機器,重新過一遍充 048049滿遺憾的年少時光,不完整的故事還是不完整,混蛋的地方還要混蛋。所有的遺憾,一點不能改變。
對于描述長期困擾于心的東西,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一種認為,描述過后,膿水流盡,得解脫,得大自在。另一種認為,描述之后,診斷清楚,這種困擾,水流云在,成了一輩子的心癥。我無法評說哪種觀點更加正確。
如果你讀完這本文字,回望或是展望自己的青春,感覺煩躁異常,感覺山非山、水非水,說明我的失敗還不是徹底的失敗,這本文字所做的努力,還有些存在的價值。
《萬物生長》再版序《萬物生長》成書的過程很長。
“雞頭”開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當時剛念完八年的醫(yī)學院,在七月的北京無聊地等著八月去美國體會資本主義的腐朽沒落。那個夏天很熱,死了好些白毛老頭和小腳老太太,我在呼嘯的電風扇前,想,寫個什么吧,寫了就忘了,到美國就是一個新開始。
“豬肚”填在一九九九年夏天。我在新澤西一個古老的醫(yī)療儀器公司實習,替他們理順全球投標流程,小組里最年輕的莫妮卡比我大十五歲,公司的主要產(chǎn)品長期占領了世界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市場,莫妮卡大姐對我說了一句很國企的話:“你不要那么使勁干,否則我們壓力很大。”所以我上班的時候上網(wǎng),看新浪新聞,泡兩個叫“新大陸”和“文藝復興”的論壇。名字叫卡門的老板娘不懂中文,鼓勵我:“仔細看,中國醫(yī)療耗材的潛在市場很大?!惫驹谛聺晌鞅辈?,是著名的白區(qū),好的意大利餐館到處都是。
唯一一個號稱中餐的館子,大廚和伙計都是越南人冒 050051充的,一句中文都不會,只會做酸辣湯和左公雞,讓我想起初中看的《金瓶梅》錄像,也是越南人演的,里面的潘金蓮除了微笑和叫床,一言不發(fā)。一個地方,如果沒有便宜的小館子可以喝大酒,喝完酒沒有姑娘可以拉著手,口無遮攔,對于當時的我,就是監(jiān)獄。所以我下班的時候,躲在飯店里寫《萬物生長》。
“貓尾”收在亞特蘭大,用的是二〇〇〇年冬天的三周假期。我給當時為我做出版代理的《格調》先生、師奶殺手、出版家石濤寫電郵,說,下雪了,我窗外的松鼠們還沒凍死。石濤說,他想起他在辛辛那提寫作的時候,說,如果覺得文氣已盡,當止就止。寫完,我回到北京,當時電子書大佬“博庫”還筆直地挺著,在長城飯店旁邊的小長城酒家新春團拜,有酒有肉,我第一次見北京的作家們,感覺自己像是在鳳凰窩里的一只小雞。
我第一次和作家們喝酒,就被一個叫艾丹的,一個叫張弛的,和一個叫狗子的,灌得平生第一次在睡覺以外的時間失去意識,停止思考。去協(xié)和醫(yī)院洗胃,周圍十幾個醫(yī)學院同學圍著,我心想,將來這些人都是名教授大醫(yī)生啊,我真牛啊。我事后才知道,這三個家伙,在公認的北京酒鬼好漢榜上分別排名第一、第二和第十一。石濤后來說,我倒下之前,撥了三個手機號碼,一個接到留言機,一個說人在上海,最后一個沒有通,他想知道,這三個人都是誰。艾丹后來說,我根本就不是他們灌的,是我自己灌的自己,兩瓶大二鍋頭,一個小時就干了,心里不知道有什么想不開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