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詩甚長,共60句,420字。其中用了11個外國人的名字,如:“天生幾牛頓(Newton)”、“輔以無數(shù)愛迪生(Edison)”等等。這不過是互相勉勵為國出力報效的話,沒想到這首打油詩竟引起了另一位好友任鴻雋的詩興。任與胡是中國公學時的同學;1911年赴美留學,又與胡在康奈爾同學,彼此交往甚厚。這時他把這11個外國名字(其中10個為專有名詞,1為抽象名詞)的譯音連綴起來,于9月19日也作了一首打油詩來戲?!安┦俊?胡當時的渾名),題名《送胡生往哥倫比亞》。詩云:
“牛頓、愛迪生,
培根、客爾文,
索虜與霍桑,
‘煙士披里純’,
鞭笞一車鬼,
為君生瓊英。
文學今革命,
作歌送胡生?!?/p>
(自牛頓至“煙士披里純”,皆謂之一車鬼,詞義非全是。鬼者、洋鬼子也。實則“煙士披里純”意為靈感、并非人名,故不當為鬼耳)胡適20日離開綺色佳,坐在火車上,思來想去,總不是滋味,認為自己是很嚴肅在作詩,卻遭到友朋的奚落,“文學革命”句是在挖苦他,于是氣憤不過,又回敬了一首,并請任鴻雋轉致諸友人,進一步表明自己的文學態(tài)度,詩云:
“詩國革命何自始?
要須作詩如作文。
琢鏤粉飾喪元氣,
貌似未必詩之純。
小人行文頗大膽,
諸公一一皆人英。
愿共努力莫相笑,
我輩不作腐儒生?!?/p>
胡適本來對文學革命的方向是很模糊的,但這時他想清楚了,第一次提出作詩需要跟作文一樣用白話來寫。這個觀點提出后,他的朋友任、梅兩位及其他朋友,激烈反對,于是又展開了一場筆戰(zhàn)。胡適在爭論中,不斷思考,到1916年春得出一個觀念:死文學不能產生活文學。他說:“一部中國文學史也就是一部活文學逐漸代替死文學的歷史。”在這種思想指導之下,他寫了一些文章闡述:在中國文學史里面曾經有過許多次“文學革命”,自《詩經》以下,中國詩歌的流變便是一連串的革命;散文也是如此。他們這群留學生,經過幾次辯論后,梅光迪也被胡適說服了,贊成他的主張,說:“文學革命自當從民間文學入手,此無待言、惟非經一場大戰(zhàn)爭不可。驟言俚俗文學,必為陽派文家所訕笑攻擊。但我輩正歡迎其訕笑攻擊耳?!边@時,胡適更加堅信自己的主張正確,于是有《沁園春·誓詩》之作。詞曰:
更不傷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詩,任花開也好,花飛也好,月圓固好,日落何悲?我聞之日,“從天而頌,孰與制天而用之?”更安用為蒼天歌哭,作彼奴為!
文學革命何疑!且準備搴旗作健兒。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他臭腐,還我神奇。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此業(yè)吾曹欲讓誰?詩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驅馳。
此詩為1916年4月13日初稿。胡適認為下半闕有點狂,心里不安,后來修改了十來次,均不滿意。他說回頭看看,還是原稿最好。在這首詞里胡適以戰(zhàn)斗的筆觸抒發(fā)了對文學革命必勝的信念,給人以極大的鼓舞力量。它是文學革命的宣言書。
同年夏天,胡適到克利佛蘭城參加“第二次國際關系討論會”。來回要經過綺色佳,故有機會與在那里度暑假的一班老同學會面了。以文會友,當然少不得談的又是文學革命的事情。7月8日那天,胡適與任鴻雋、陳衡哲(她是沃莎女子學院的學生,時為《留美學生季報》編輯)、梅光迪、楊銓、唐鉞等人在綺色佳的風景區(qū)凱約嘉湖上劃船。忽然遇暴雨襲擊,他們忙將船靠岸,慌亂中幾乎把船劃翻,大家都被雨淋濕了。這是一件尋常小事,不料竟引起一場不尋常的辯論。事后,任鴻雋寫了一首《泛湖即事詩》寄給胡適,請他批評。胡適認為他寫覆舟一節(jié),未免小題大做,而且用了許多的陳詞老調,比如:“鼉掣鯨奔”、“馮夷所吞”、“言棹輕楫,以燑煩疴”,“猜謎睹勝,載笑載言”等一類的句子;于是寫了回信,說他的詩寫得不好,因為用了一些“陳言套語”、“文字殊不調和”。任鴻雋是善于作詩的,聽了胡適這個批評,心里不服,于是互相又論爭起來。在一封信里,任對胡說:“白話自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卻不能用之于詩?!闭谒麄儬幷摃r,梅光迪態(tài)度起了變化,又插進來參戰(zhàn)。他寫信給胡適說:“文章體裁不同,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彼睦碚撌?,“文學的文字——尤其是詩的文字——一定要由第一流的詩人和美術家加以美化,才能成為詩之文字?!币虼怂υ捵x胡適寫給他的白話詩,好像兒時聽“蓮花落”一樣,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者!
胡適發(fā)現(xiàn)他二人的論調有共同之處,承認白話文生動,可以用到寫小說、民歌、評話等方面,但就是不能用在詩里面。這時他中國公學時代好友朱經農到美國任在華盛頓任教育部學生監(jiān)督處書記,也寫信勸他說,“白話詩無甚可取?!庇终f“兄之詩謂之返古則可,謂之白話則不可?!笨偠灾?,就是白話文不能作詩。胡適認為,這是一年來爭論的結果,也是最后的一個堡壘。如何去攻克這個堡壘呢?他思來想去,決定以身作則,自己來認真嘗試用白話作詩,取得成績,方可說服反對他的朋友們。故于1916年8月4日,他寫信給任鴻雋說:“我自信頗能用白話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于韻文。私心頗欲以數(shù)年之力,實地練習之。倘數(shù)年之后,竟能用文言白話作文作詩,無不隨心所欲,豈非一大快事?”又說“公等假我數(shù)年之期。倘此新(詩)國盡是沙磧不毛之地,則我或終歸老于‘文言詩國’亦來可知。倘幸而有成,則辟除荊棘之后,當開門戶迎公等同來蒞止耳?!睆拇?,胡就不再寫舊詩詞,而專門用白話來作詩了,并作了一首《嘗試歌》以表達自己的心愿。詩云:
嘗試成功自古無!
放翁這話未必是。
我今為下一轉語:
自古成功在嘗試!
請看藥圣嘗百草,
嘗了一味又一味。
又如名醫(yī)試丹藥,
何嫌六百零六次?
莫想小試便成功,
那有這樣容易事!
有時試到千百日,
始知前功盡拋棄。
即使如此已無愧,
即此失敗便足記。
告人此路不通行,
可使腳力莫枉費。
我生求師二十年,
今得“嘗試”兩個字。
作詩作事要如此,
雖未能到頗有志。
作“嘗試歌”頌吾師,
愿大家都來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