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舞會上,我把我的看法和難度告訴林嬰嬰,她一言不語,心事重重,好像陷入了某種不愉快的沉思之中,臉上有一種凝固的、受苦難的表情。但她也許意識到自己這個樣子在一群怒放的鮮花中有些失態(tài),便端起桌上的一杯甜酒,一飲而盡,接著咯咯大笑起來,就像一朵惡毒開放的虞美人,妖艷又性感,一下把她剛才的失態(tài)淹沒在笑聲中。我的身體幾乎馬上有種被目光燙傷的不安感,因為我看見一道雪亮的目光向我刺來,那是秦時光妒嫉的雙眼發(fā)出的。當時他正跟靜子跳舞,但林嬰嬰的笑聲驚擾了他,沒等曲終,他就走出舞池,朝我們走來。
林嬰嬰說:“也許我得好好使使你身邊這把刀,他愛上我了?!?/p>
我說:“他是猴子的一條狗,當心激怒他咬你。”
她說:“不會的,他在做夢,一只狗正在做夢呢?!闭f著又咯咯笑起來。
秦時光過來問我們在笑什么,林嬰嬰有板有眼地說:“我們在說一只狗做夢的笑話,哦,老鄉(xiāng),你應該想辦法幫我弄到這樣一只狗,它從不咬人,也不叫,整天躺在屋檐下的走廊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做著一個個美夢,從不站起來一下。因為從不站起來,一只燕子就在它溫暖的胸脯上筑起了窩?!?/p>
秦時光裝模作樣地說:“啊,這樣一條狗,需要有人打斷它三條腿,弄瞎一只眼睛,還要把它的舌頭割了,牙齒拔了?!?/p>
靜子看看我,說:“那太殘忍了?!?/p>
林嬰嬰上前拉住靜子的手,親昵地說:“不,靜子姐,我就要這樣一條狗?!甭渎浯蠓降臉幼?,好像靜子和她真是兩姐妹,至少是過往甚密的閨友??墒聦嵣?,這才是她們第三次見面。靜子從開始本能地不喜歡她,到后來視她為閨房密友,中間似乎沒有什么轉(zhuǎn)折,像水在槽中流,怎么流都是被規(guī)定了的,沒什么好奇怪的。
這就是林嬰嬰,她身上有種莫明其妙的吸引力,能夠叫你圍著她轉(zhuǎn),跟著她走。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氣息和野草的清香。
大約一個月后,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和林嬰嬰有一次重要約會,是在郊外一座被當?shù)厝擞酶鞣N各樣傳說編造起來的神山上,整座山好似一枚巨大的馬蹄形印章,人們說這是玉皇大帝掉在人間的一枚天印,故名天印山。三百年前一位道士曾想在山上營造自己不朽的法場,但石砌的廟宇剛剛落成,一夜間便傾塌為一堆廢墟。那天我們看到一座破舊的尖塔和一個房屋的地基,這便是不朽的法場消失的最后一個象征。我們在歷史的石階上坐下來,頭上頂著下午三點鐘的灼熱太陽,周圍是一片在秋風中敗落、蕪雜的茅草。目光所及之處,城市散漫地坐落在山水的環(huán)抱之中,不倫不類,齷齪不堪,猶如一桌狼藉的杯盤。
有些時間可能什么都不會發(fā)生,而有些時間又可能什么都會發(fā)生,這天下午就是這樣一個時間,似乎什么都發(fā)生了,起碼什么都可能要發(fā)生了。這一個月來,我為了讓林嬰嬰進入核心部門工作——這也是后來王天木特使交給我的任務,已經(jīng)明里暗里做了不少努力,但都是白費工夫。由于盧、俞兩人的矛盾,我簡直想不出有什么辦法可以完成這項任務,但那天下午,林嬰嬰告訴我說:
“我得到保安局一個天大的秘密,上海76號院的那幫雜種,準確地說是李士群和丁默邨這兩條狗不信任盧胖子。為了架空他,又不想讓他察覺,他們和俞猴子私下開設了一部無線電臺,隨時在進行秘密聯(lián)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