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去美國那一年，我8歲，弟弟6歲，我們興奮地撿好書本和心愛的玩具，為帶哪一件‘最喜歡的’而仔細斟酌。我們一心向往出門遠行，但并不知道美國是個什么地方，想象中，那里應該是高樓林立、城市繁榮、科技發(fā)達，我們并不知道要搬到一個小村鎮(zhèn)去住”。

“下雪啦！”媽媽在喊。我爬起來拉開窗簾，院子里已經(jīng)白茫茫一片，于是拉起弟弟，穿上從沒穿上過的厚重的羽絨服，帶上帽子、帶上手套，幾步就沖過客廳、越過壁爐，打開大門，冷空氣立即從脖子里灌進來，我們倆都忍不住發(fā)抖，手也開始僵了，但還是興奮地沖向雪地，打雪仗、堆雪人……

“適應，怎么都能適應的，就是太冷，”媽媽在電話里對臺灣的親戚們說。在臺灣，我們從沒有見過下雪，冬天通常是十幾二十度的氣溫，下雨時陰冷潮濕，毛衣是常見穿著，但跟伊利諾伊比起來，遙遠的臺灣溫暖如春。1986年冬天，我第一次看見下雪，在我們堆好的雪人附近，四下里空寂無人，連歡笑聲都無人回應，就在伊利諾伊州的小村鎮(zhèn)斯科基。

我們家是隨著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移民潮來到美國的。在1981年，美國政府頒布了《移民與國籍法修訂案》，后來，美國參議院又通過第1196號議案，批準臺灣每年移民配額為兩萬，同時也給中國大陸保持兩萬。這個議案開啟了此后的華人移民浪潮，攜家?guī)Э诘闹袊?，懷著形形色色的目的趕赴美國，求工作的、求教育的……

現(xiàn)在的加州，華人比例逐年俱增，硅谷小城庫伯提諾的華人比例更是高達40%，四處可見的繁體中文字讓它顯得很像是在臺灣的鄉(xiāng)間。1196號議案改變了美國的面貌，更多中國家庭勇敢地踏上異鄉(xiāng)，而他們也不可避免將承受文化沖擊。上大學時，我的好友安迪·陳（Andy Chen）就來自上海，而學長潘宇來自廣西，他們都和我一樣，在此后的二十多年當中以英語為主要語言，我們講話的“口音”聽上去跟一般美國年輕人沒區(qū)別?？闪硪环矫?，大家也都會講中文，雖然都講得一般般，有趣的是，一旦講起來，卻還是鄉(xiāng)音難掩，我自然是一口臺灣腔調(diào)，Pan則保持著濃郁的廣西口音。

我們家的移民決定，起因是我爸爸的工作變動。他最早是為英國的一家貿(mào)易公司工作，這家公司采購和銷售類似廚具和家具這樣的商品。爸爸常常去歐洲出差，游離各國的經(jīng)歷讓他動了心思，想讓自己的孩子們在海外接受更加開放的教育。在1986年的時候，公司為爸爸提供了一個工作機會，他可以到芝加哥附近去獨自管理一家即將成立的分公司，主要的工作就是搜集這家英國公司在全世界各處辦公室的銷售信息，然后把產(chǎn)品運到美國來銷售，芝加哥是美國的航空和航運中心，很多做傳統(tǒng)貿(mào)易的公司都選址于此。

相比起當時移民的其他家庭，我們一家的挑戰(zhàn)要更大一些。在1986年，從臺灣移民到美國的人并不多，而且，即便是到美國去，大家通常選擇紐約、洛杉磯、舊金山、芝加哥這樣的大城市，在那里，華人圈子有著幾十年的沉淀和積累，如果你要找熟人，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總是能幫得上一點忙。

很少有人像我們家，最后選擇了中部的斯科基。如果要用講故事的語言來描述，你幾乎可以這樣說，從前，在美國的中部，伊利諾伊州下面有一個庫克縣，庫克縣下面有個很小的村鎮(zhèn)，它的名字叫做斯科基。

斯科基位于五大湖區(qū)，它離芝加哥不算遠，需要開車超過40分鐘，但已經(jīng)是一片寧靜的鄉(xiāng)村景象。我想，如果當時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有了視頻網(wǎng)站Youtube，我們的心理落差肯定沒有那樣大。

搬去美國那一年，我8歲，弟弟6歲，我們興奮地撿好書本和心愛的玩具，為帶哪一件“最喜歡的”而仔細斟酌。我們一心向往出門遠行，但并不知道美國是個什么地方，想象中，那里應該是高樓林立、城市繁榮、科技發(fā)達，我們并不知道要搬到一個小村鎮(zhèn)去住。

當機會來臨的時候，全家就一直沒停止過討論。我們一家在臺北的生活平安富足，挑戰(zhàn)最大的應該是媽媽，她當時是一名會計師，工作和薪資都很穩(wěn)定，可一旦去了美國，為了一邊適應新環(huán)境一邊照顧全家，她得放棄自己的工作和社交圈子，成為一名繁忙的家庭主婦。但最后媽媽卻是最支持的一個人，記得她總是笑瞇瞇地跟親戚們說：“他爸爸工作機會難得，而且，兩個孩子可以出去念念大學，如果對他們好，那么就是對我好?！?/p>

光是收拾行李就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臨到上飛機卻害怕起來，畢竟，我們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生活了，那里的人都說英語，對當時的我來說根本無法溝通。

我突然格外地留戀起家鄉(xiāng)，想起圓山動物園前賣茶葉蛋和燒酒螺的小販，想起動物園里那只據(jù)說活了80多年的大象“林旺”。在我們搬家到美國之前不久，圓山動物園因為空間不夠用，需要整體搬家到木柵，當時，所有的動物都坐上特制的貨車，浩浩蕩蕩穿過大半個臺北，而人們列隊公路的兩旁興奮地圍觀，對于小孩子們來說，這次搬遷大巡游簡直就是盛大的節(jié)日。我當時想，多年后，當我再回到臺灣時，大象“林旺”應當已經(jīng)不在了。

就這樣，我懷著復雜的心情，前往心目中代表高科技和高度繁榮的國家——美國?？墒?，當飛機降落在機場，當全家人乘坐車子向斯科基進發(fā)，我卻又失望起來，第一印象是，這里跟臺灣也差不多啊，就是人少一點，車子多一點，每個房子外面都有漂亮的花園，就這樣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