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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班進(jìn)來的列車是九號,李奇拿出前天買的地鐵卡,搭上車,往南過了十一個站到豪斯頓街,從地下出來,往南沿著維瑞克街走。時間已經(jīng)過了凌晨三點,街上非常安靜。依照李奇的經(jīng)驗,所謂的不夜城,在一星期的某幾個晚上,偶爾還是會沉睡一兩個小時。有時候,晚歸的人回家后,早起的人還沒出發(fā)前,會有一段暫時的間歇。這個時候城市會安靜下來,喘口氣,讓閃亮的夜色占據(jù)街道。這段時間就是李奇活躍的時刻,他喜歡想象沉睡的人,那些住在二十、三十、五十層樓高的人們,隔著薄薄的公寓墻壁,頭對著頭躺在一起,沉入夢鄉(xiāng),完全不知道樓下的陰影中,有個高挑安靜的人正在漫步。
他在查爾頓街左轉(zhuǎn),過了第六大道,查爾頓街就變成王子街。三個街區(qū)后到了西百老匯,蘇活區(qū)的核心,離春天街往北一條街,距離目標(biāo)時間提早了三小時四十分鐘。他往南走,邁著輕松的步伐,有目標(biāo),但不急著到。西百老匯街比相交的馬路寬闊得多,所以在他慢慢走過春天街時,就能對西南角仔細(xì)端詳一番。有一棟狹窄的建筑物,前面的建材是鑄鐵,一道暗紅色的門,位置較高,下面有三級階梯。建筑物正面下方布滿了噴漆涂鴉,上面則繞了很復(fù)雜的火災(zāi)逃生梯。樓上的窗戶很臟,里面覆蓋著某種黑色纖維。一樓層有道窗戶,上面貼著褪色的建筑許可證。門上有個投郵孔,窄窄的長方形開口,上面有蓋子。當(dāng)初應(yīng)該是閃亮的銅蓋,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黯淡無光,長滿銹斑。
就是這棟,李奇想,一定錯不了。
過了一會兒,他在布倫街往東轉(zhuǎn),走了一個街區(qū),再轉(zhuǎn)回北,經(jīng)過古林街,這里有許多拉上窗簾的精品店,里面賣的毛衣比一張頭等艙機(jī)票還貴。還有高檔家具店,賣的家具比家庭用房車還貴。李奇在王子街右轉(zhuǎn),把這個街區(qū)完整地繞了一圈。然后再一次沿西百老匯往南走,在東邊的人行道上找了個出入口,有個一英尺半高的平臺。他把垃圾踢到一邊,躺下來,把胳膊當(dāng)做枕頭,臉側(cè)向一旁,像個似睡非睡的醉漢,眼睛半睜,盯著七十英尺外的暗紅色大門。
凱特·萊恩被迫不得亂動,也不準(zhǔn)發(fā)出任何聲音,可是她決定冒險一試。她沒辦法入睡,杰德也一樣。在這種情況下,怎么可能有人睡得著?所以凱特爬下床,抓住床尾的鐵棍,把整個床慢慢地往旁邊推。
“媽,不要。”杰德輕聲說,“你弄出聲音了?!?/p>
凱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爬到床頭,把床往旁邊推。就這樣經(jīng)過三次小心翼翼地來回推動,凱特讓她的床墊跟杰德的床墊緊緊靠在一起。然后她重新躺下,把女兒抱過來緊緊擁著。如果她們必須整晚醒著,至少可以有個伴。
李奇腦中的時鐘慢慢爬到六點鐘,蘇活區(qū)是個磚墻鋼鐵大峽谷,在這里天色依舊一片漆黑,不過上面的天空已開始綻放光明。這個夜晚很暖和,李奇不覺得不舒服。他待過更糟糕的地方,而且不止一次,甚至待的時間更久。目前為止暗紅色的門都沒有動靜,可是早起的人已經(jīng)開始在他身邊活動,大街上轎車跟卡車來回穿梭,兩邊人行道上都有行人來來往往,可是沒人注意他,李奇不過是個躺在門口的家伙。
他轉(zhuǎn)身,看看四周。他堵住的門是個毫無裝飾的灰色鐵門,外面沒有門把,有可能是個防火逃生門,也可能是貨物出入口。只要運氣稍微好一點,七點之前不會有人來打擾他。然后他側(cè)躺,再次看著南邊和西邊,背部彎曲,好像在舒緩痙攣,然后往北看。心想,不管是誰要來,應(yīng)該很快就會到位,這些人很顯然不是笨蛋,一定會對這附近做徹底監(jiān)視。屋頂、窗戶、停著的車子,看看有沒有警察埋伏,或許他們也會檢查門口,不過李奇從來不曾被誤認(rèn)為警察??尚Φ氖钦嬲┲品木於加刑摷俚某煞?,李奇卻是貨真價實。
警察,他想著。
這個詞停留在他腦海,像水流中的樹枝卡在河岸邊。在它旋轉(zhuǎn)脫離,繼續(xù)漂流之前,短暫地擱淺。這時候,他看見一個真實世界的警察,開著車往北走,速度緩慢。李奇爬了起來,背靠著灰色的門,頭靠著冰冷堅硬的金屬。在公共場所橫躺著睡,似乎違反了城市流浪漢的常規(guī)??墒亲脑?,就得到憲法保障。紐約市警察要是看到一個家伙躺在門口或長凳上,就會打開警報,用擴(kuò)音器大聲嚷嚷??墒侨绻吹揭粋€人坐著睡,那么瞪瞪眼后就會繼續(xù)往前開。
于是這輛巡邏車就繼續(xù)往前開。
李奇再次躺下,手臂放在腦袋下面,眼睛微張。
往北四英里處,愛德華·萊恩和約翰·格瑞戈在達(dá)科塔大樓搭電梯往下,萊恩提著那個大大的皮袋子,灰色晨曦中,藍(lán)色寶馬在人行道邊等著。把車子從停車場開出來的人下了車,鑰匙交給格瑞戈。格瑞戈按下遙控器,打開后車廂,萊恩把袋子丟進(jìn)去,看了一眼,然后把車廂蓋關(guān)上。
“不要逞英雄。”他說,“把車子和鑰匙留下,然后走人?!?/p>
“了解?!备袢鸶暾f。他繞過引擎蓋,坐進(jìn)駕駛座,發(fā)動引擎,往西奔馳而去。到了第九大道往南轉(zhuǎn),時間還早,他想車流量應(yīng)該不會太多。
同一時刻,往南四英里處,有個人在豪斯頓街轉(zhuǎn)彎,沿著西百老匯前進(jìn)。這個人步行,四十二歲,白人,五英尺十一英寸高,一百九十磅重。身上穿著丹寧布夾克,里面一件連帽運動服。他走到西側(cè)人行道,朝王子街前進(jìn)。眼睛不斷轉(zhuǎn)動,左邊、右邊、近處、遠(yuǎn)處。事先偵察,他對自己的技巧有十足自信,漏掉的東西絕對不多,不曾漏掉什么重點。他把自己的雙眼想象成兩道探照光束,穿越混沌,照亮一切。
前方四十五度,左邊,一個人躺在門口。身材高大,可是沒在動。四肢因為睡眠而放松,頭枕在手臂上,以一個特殊角度往旁邊傾斜。
喝醉酒?昏過去了?
這個人是誰?
穿連帽運動衣的人,在王子街行人穿越道上停下腳步,等著紅綠燈,雖然路上沒車。他用這段時間完成檢查程序,這個大家伙,衣服簡直可以當(dāng)抹布,鞋子卻是高檔貨。皮制、厚重、扎實,縫邊精細(xì)。大概是英國鞋,可能一雙要三百塊,搞不好三百五。兩只鞋子分開,任何一只都比他全身穿的值錢兩倍。
這到底是誰?
流浪漢偷了雙好鞋?是這樣嗎?
不是,穿運動衣的人這樣想。
他轉(zhuǎn)過九十度,闖紅燈跨過西百老匯街,直朝門口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