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連五點了一只冬瓜盅,一味老鴨煲,吩咐廚房將鴨子燉得爛些,甜品要了芋泥,另有兩個小菜。岳勝芳笑嘻嘻地看著他點菜,等侍應(yīng)生走了才說:“你一個牙科醫(yī)生,怎么胃口像老年人?”
連五看看周圍,餐廳的擺設(shè)仍舊和從前一樣,外面的世界都在變,只這粵菜館人客稀疏,窗口還吊著叉燒與秘制乳鴿,門前的玻璃缸里養(yǎng)了兩尾肥大的金龍魚,久久才游動一下,撥出嘩啦啦的水聲,白案師傅帶著雪白的高帽子,在玻璃櫥后面慢悠悠地片著燒鵝。四年前,連五和妻子翁慧就是在這里吃了第一頓午餐。
長輩們安排的相親,滿滿地請了一桌人,倒像吃團(tuán)圓飯。她坐在女眷之中,姑嫂俱是兩廣長相,膚色黝黑滿口粵白,連五如同掉進(jìn)了蜜糖色的陷阱里,一時暈頭轉(zhuǎn)向。等到膏蟹上桌,他已經(jīng)不敢抬頭應(yīng)對眾人的玩笑,垂眼看見翁慧伸出幾只手指在那里默默地拼蟹殼玩兒,指頭纖巧素白,沒涂蔻丹,他心頭一動,這才暗暗打量她。
至今仍記得當(dāng)時翁慧穿了件堇色的薄衫,在那堆蜜糖里,讓連五無端想起家鄉(xiāng)的藤蘿糕,談不上美艷,卻也宜家宜室。
新婚之夜,連五被灌多了酒,回到家時頭重腳輕,仰面倒在沙發(fā)上便睡過去。朦朧中感覺翁慧在搖他,睜眼看時她臉色青白,眼圈兒紅紅的,嚇了連五一跳。
問了半天,翁慧才斯斯艾艾地告訴他:“我不是處女?!?/p>
他“哦”了一聲,轉(zhuǎn)頭又睡。第二天醒過來,連五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翁慧也把他看得太低了。
直到她死,連五也沒問過愛不愛這回事。當(dāng)然,翁慧死得也很突然。
05
“我妻子是被樓上掉下來的花盆砸死的?!边B五皺著眉,盛了半碗已經(jīng)冷掉的冬瓜湯。
“快一年了,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她已經(jīng)出不了聲。一句話都沒留下?!?/p>
“對,就在我們那棟公寓下面?!?/p>
“肇事者?警察說花盆是從12樓B座的陽臺上掉下來的,戶主是把房子出租給別人的,出事那天房客在上海出差,屋子里根本沒人?!?/p>
“官司打了大半年了,沒什么結(jié)果。律師說這還是市里第一樁高空墜物的案子?!边B五說起來臉容有點兒倦,但好像和妻子的死并無關(guān)系,只是做了一天的牙科手術(shù),或是散了味的冬瓜湯讓人不適。
岳勝芳遞給他一疊餐巾紙:“你失眠就是因為這個?”
“也不全是,說不清。”
翁慧才走的那兩個月,連五心中茫茫然的,操辦喪事、去警察局問案、請律師,都是他一個人在料理,父母年事已高,幫不上半點忙。他們沒有子嗣,翁慧連懷孕的征兆都未曾有過,她走得這么干凈,連五總覺得她只是去哪兒旅游了。每天晚上一沾到床,他便昏睡過去,實在太累了。
失眠是在那天中午來到的。
派出所打電話來催連五去注銷翁慧的戶口。他特地起了個大早,結(jié)果手續(xù)非常簡單,幾個公章一蓋,翁慧從此在這個世界上一筆勾銷,徹底消失。
連五回到家想照常睡個午覺,他把頭挪到翁慧的枕頭上,真快,才多久她連一丁點兒氣味都不剩,連五覺得自己也沒有想哭的情緒,眼淚卻全淌進(jìn)耳廓里,涼冰冰的,像—個離別的吻。
窗外艷陽正熾,蟬鳴傳到他這八樓的公寓之上,連五自此開始了不眠的孤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