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樓B座(3)/阮小漁

下一站,后青春時代 作者:女友傳媒集團(tuán)


06

“睡不著的時候我老在想一個問題,你說,那天中午翁慧為什么要回家?她平時從來不在那個時候回家。”

“你怎么知道她中午從來不回家?”岳勝芳不緊不慢地吹著杯中的茶葉。這是他們第多少次見面了?有時他們約在餐廳、咖啡館,更多時候岳勝芳來診所。

連五的診所租賃在一家醫(yī)院的底樓,原本是X光室,窗戶上罩著加厚的青灰色布簾,屋子里總是個雪天的光景,他愛這雅靜,便一直維持原樣。他診病的時候岳勝芳就靜靜坐在靠墻的舊沙發(fā)上,看自己帶來的書,想心事,等待他在空閑時可以交談。

“我天天中午在家睡覺。當(dāng)然,后來睡不著了。”

“你想過沒有……也許,她壓根不是要回家。”

連五過半天才回過神來:“什么?”岳勝芳沒理他,護(hù)士領(lǐng)進(jìn)來兩個病人,連五戴上手套,他看她一眼,正對上她狡黠的笑。

“你那天說的話是什么意思?”過了好幾天,連五才把這句話問出來,他其實毫無把握岳勝芳還能想起這個無關(guān)緊要的答案。

然而她毫無謬誤,仿佛一直在等著他問出這句話:“我說,也許你老婆那天并不是要回家。”這是岳勝芳頭回去連五的寓所,電梯壞了,他們只能爬樓梯。從連五的視線望去,岳勝芳有雙結(jié)實的小腿,一步一步跨著臺階,不為自己說出的話有絲毫遲疑,“搞不好,她在這大樓里藏了一個情人?!?/p>

過道里非常安靜,連五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發(fā)怒,她回過頭,臉上是心無芥蒂的表情:“別不信我。我丈夫一直在外面有人,我直覺準(zhǔn)得很。”

他們經(jīng)過樓梯間的落地窗。“你看,快看!”她拍拍玻璃。連五抬頭望去,城市里一度銷聲匿跡的信鴿群正從天空盤旋而下,灰色的羽翼形成烏云樣的陰影,剎那間將他們的公寓掩進(jìn)黑暗里。

07

岳勝芳失蹤了。

那天他們在連五的住所自己動手做了一頓午飯,吃完之后她匆匆告辭,從此不再出現(xiàn)。連五過了兩個星期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竟沒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地址、電話統(tǒng)統(tǒng)不曾留下。這個女人簡直如同一份愚人節(jié)的禮物,她說出有關(guān)翁慧的種種臆測,更使得她的不請自來充滿惡作劇的意味。

后來連五去北京參加了一次研討會,出席者里有好幾位都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數(shù)年不見簡直不敢相認(rèn)。其中變化最大的是老鄭,以前他睡連五的上鋪,失戀的時候連五時常半夜被他的哀嘆聲吵醒,曾經(jīng)瘦削憤怒的老鄭如今慈眉善目,像個胖老太太。

老鄭問起翁慧,連五回答說出意外死了。“好,好?!崩相嵳f。連五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和身后的人打招呼。

晚上連五婉拒了老鄭他們的邀約,獨自躺在酒店的床上。他想起有一位叫做費爾南多的葡萄牙詩人曾經(jīng)說生活是一場偉大的失眠。

連五忽然明白,長夜之中雖然有無數(shù)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人,但每個人也只能獨自眼睜睜地守著天色從蒙昧中一點一點亮起來,失眠與生活一樣,都是無法與人分擔(dān)的事情。他覺得從前那些和岳勝芳的傾訴真是毫無必要。

08

到了冬天,連五聽取了專家的意見,準(zhǔn)備在睡覺前服用小劑量的安眠藥物。頭一回吃藥,他早上竟然睡過了頭,趕到診所的時候護(hù)士笑嘻嘻地遞給他一只信封,里頭是張話劇演出的票子。她們告訴他,岳勝芳來過了。

連五也聽說過城中流行一些隱秘的小劇場演出,他找到那地址還頗費些工夫,劇場是在一幢舊式公寓里,外墻上刷著巨大的“拆”字,走廊盡頭的小禮堂掩著門,話劇已經(jīng)開始了。場中居然有不少觀眾,連五找到自己的座位,在第一排正中。

這是一出獨幕啞劇,連五看了一會兒不得要領(lǐng),只得硬著頭皮悄聲詢問旁邊的觀眾。那婦女指著臺上的女主角,興致勃勃地解釋:“看到?jīng)],這個女的,老公和以前女朋友拎不清,她就困擾著,每天晚上想著要怎么弄死情敵哩?!?/p>

舞臺上沒有什么布景,三幅白布一圍,當(dāng)中只有張床。主角畫著很濃的舞臺裝,也不知本來面目如何,身形微胖,穿著家常睡衣,此刻正以手作刀,夢寐一般猛砍著想象里情敵的脖子。因動作夸張,惹得觀眾一陣哄笑。

連五手心冰涼,眼中只見荒靜的殺機(jī)。虛空中,女主角一次次揮刀。

多少個夜晚他醒來,聽見枕邊人的呼吸聲,一起一伏,他將額頭抵在翁慧的后頸,她的呼吸微微一提,很久很久才輕輕地落下去,三年夫妻,她連他最細(xì)微的觸碰都不能完全適應(yīng)。平日翁慧深居簡出,連五和診所同事時常有湯水飲,夏天是她親手熬的綠豆百合,冬天換成響螺煨雞片,所有人都惋惜這段舉案齊眉的婚姻竟沒有善終。

幾乎連他自己也這樣認(rèn)為。

如果有觀眾注意,便會察覺出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中年男子神情委實古怪,本來是一出荒誕的劇目,這男人卻不知為什么,在嬉笑的人群中始終面色蒼白,仿佛小孩子初次看恐怖片,還以為電影里的妖魔鬼怪都會撲出來吃人。

而他身邊的婦女和同伴整場都在小聲議論,說這女主角的丈夫真是滿腔子壞水,虧他想得出,在別人家樓上弄個小房子,背著人家老公就在里頭幽會。那姘頭也不要臉,活該被人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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