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7】南遷

印象李叔同 作者:袁江蕾


世間色聲香味觸,常能誑惑一切凡夫,令生愛著。

翌日,李叔同破例起得遲了,竟沒趕上與妻子一道陪母親去廟里上香。一夜夢境混亂,又或時夢時醒,至天光大亮方踏實睡熟。自然連妻子起床出門都不知道。

盥洗畢,他還興致滿滿地跑去逗了會兒貓。幾日不來,沒想到小花竟做了媽媽。幾只小貓崽子被安頓在屋角的一只紅漆橡木大盆里。他走到近前,一只只拿出來仔細(xì)瞧,小花并不戒備,由著小貓們尖著小嗓子“唧唧”叫個不停。

他一向把貓當(dāng)人一般看待。當(dāng)下便念念叨叨地向小花“恭喜”,贊它是個好媽媽,孩子們都生得很好看很健康,云云。小花亦如聽懂了一般,時不時地瞅著他叫上兩聲,全作應(yīng)答了。如此“交談”,一直持續(xù)了良久。

小花,我們走了你們可怎么辦?最后,他把小花抱起來,望著它的小臉,滿眼不舍地說。

你要去哪?

誰說貓不解人語。此時此刻,他分明感知到小花突如其來的焦慮不安,瞳孔變化著,神情顯得十分緊張,叫聲亦與剛才的溫柔恬靜明顯不同。

再怎樣不舍,他都必須離開這里了。

初秋的陽光依舊烘烤人,他覺到燥熱正從脖頸子后頭一股股地往上冒,于是踮腳跨過一小片不知是什么瓜的秧子,跳進(jìn)回廊里來。剛才還粘著他的那一小團(tuán)影子,此刻與熱氣一道化了散了。

其實他個子并不算高,于北方人里當(dāng)屬一般,但人瘦腿長,身手輕捷,這兩下躍步,倒顯得矯健一如那騰過檀溪的盧馬了。

廊下比太陽地涼爽許多,他便倚著柱子歇息。好馬倘若遇不到伯樂,自會倍受挫折,以至終生“才美不外現(xiàn)”??墒鞘郎蠁斡辛瞬畼肪蛪蛄藛??不是還有句話叫做時勢造英雄嗎?于當(dāng)下這昏黑亂世,伯樂反倒不及開明賢政更重要!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從昨天開始,他腦子里就總是想著譚嗣同赴刑場前的詩句,反反復(fù)復(fù)。字字亮冽如刀,在眼前晃來晃去。譚先生走的時候,北京那個叫做菜市口的地方,有沒有下雨?

長這么大,他并沒有一次親去法場見識過斬人。戊戌六君子慷慨就義的場景,完全是他自己憑空想象出來的。

天空一定萬馬奔騰般疾馳著憤怒的云團(tuán),街道上刮著一陣陣沒有方向的亂風(fēng),接著就“嘩”地一下,下起瓢潑大雨。先生的血,于是染紅了整條街……

眼目酸澀,頰上便一陣濕涼。希望,隨他們一道。

園中小徑,一個四五歲的子侄輩的孩子,正被奶媽扯著小手,邊不情愿地往前走,邊使勁扭轉(zhuǎn)過頭來望著他,腦后細(xì)細(xì)小小的辮子一撅一翹的,眉眼間明顯烙著他李家男人的清秀。

隔著眼中的水霧,他仿佛看見那是劉媽正拉著童年的自己往書房走,劉媽嘴里還在念著“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這里,是他的家,他從小生長的地方,每一株花草,每一塊山石,每一角屋瓦,都能喚起他的記憶。就這么走了,多少還有些不舍。

你一個人在這干嗎呢?轉(zhuǎn)臉看時,正碰上妻子俞氏征詢的目光,兩顆黑葡萄般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臉。

俞氏從襟上取下條湖藍(lán)色絲帕子,試探著往他臉上湊。他本能地往后一躲,而她,亦縮回了手,往自己頭臉旁扇了扇,依舊別回原位去。

他抬起袖子胡亂按了按自己的臉,心里多少有些許悵然。

今天母親的晌午覺歇得比每天都長,或許是這趟上香累著了。直到日影偏西,他方來到母親的房間。

于父親的四房妻妾里,惟有眼前的生母王氏排次與地位最低下。這點他還不到十歲便曉得了。媽在這個家中如何委曲求全,如何孤苦無依,這些年,他都看在眼里,難受在心里。為了讓媽能在人前講話響亮,他惟有發(fā)憤讀書,快快長大,盡早出人頭地??墒?,眼下他對于以往設(shè)定好的出人頭地之路,產(chǎn)生了懷疑。應(yīng)試落敗,雖然在他看來原因復(fù)雜,不中也罷,但在這一大家子人眼里,就不好看得多了。畢竟,二哥文熙還是中了秀才的。人人都說他書讀得比二哥好,可他竟未能考入縣學(xué)。一家人指望他日后進(jìn)身,好中興家道呢。

妻捧了高麗參茶過來,輕輕放在王氏身邊的八仙桌上,然后與王氏低低耳語了句什么,便轉(zhuǎn)身往門外走。來去一路都垂著眼皮,并不曾瞧過他一眼。

真要走的話,也不能這么倉促吧。王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緩緩說道。

好,您說要準(zhǔn)備多久就多久。走的日子您來定。

他忽然發(fā)現(xiàn)門檻上顫巍巍地落了一只蝴蝶。妻剛才出去時沒有關(guān)門嗎,他想。不知道妻對母親講了多少。

上海,正如天津一樣,開埠前不過是個小縣城,這些年由于大量移民和租界的存在,得以迅速發(fā)展。眼下,上海已經(jīng)是中國第一大都會了。在舉國戰(zhàn)亂與災(zāi)荒不斷的大面積版圖中,上海更是當(dāng)仁不讓的避難所和淘金地。在這些來上海淘世界的新移民中,自然也有不少有理想有抱負(fù)的文化人。

他曉得母親的擔(dān)憂,畢竟他們誰都沒有去過上海。對那座大都市的了解,僅限于道聽途說。而對于母親來說,更多的見識甚至還是從那本叫做《海上花列傳》的小說上來的。而他沒有告訴二哥和妻子的,還有更深一層。他不能告訴他們,誰誰亦去了上海,誰誰誰更于臨行前曾經(jīng)找過他。但二哥不會不知道,當(dāng)前上海已經(jīng)是維新黨的大本營,全國各地的維新派人士皆有意赴上海發(fā)展。那里新思想新文化如海上剛剛升起的太陽一般,升騰勃發(fā),光是想想便叫人心頭豁亮。

其實,戊戌變法失敗后,包括張元濟(jì)、蔡元培在內(nèi)的一大批維新派知識分子與李叔同一樣,先后選擇了南下上海。他們有的是為了避禍,但大多數(shù)還是為了追求理想。國家人民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他們普遍認(rèn)為自己有責(zé)任救國興邦。這與儒家思想積極入世的濟(jì)世救民觀密切相關(guān)。

母親了解自己的兒子,她知道他并不是個怕事的人。從小他就比別的孩子膽子大,天不怕地不怕。她雖對政治不感興趣,但兒子的前途卻是她最關(guān)心的。他要走的應(yīng)該是一條和他父親一樣的讀書求仕之路,然而,眼下的局勢一天一個變,這條路是否還能行得通,她心里亦不十分有底。憑李家這么些年建立的關(guān)系網(wǎng),只要他能正式踏上臺階,往后的路,會比一般人好走得多??墒?,兩次應(yīng)試他皆未中,郁在她這個做母親的心里,表面上還需顯露不得。他是神童,是天才,是不可以敗給任何人的,她的驕傲啊。

變法,維新,革命。這些詞令她心驚肉跳,直接聯(lián)想到的,盡是游街的囚車,殺頭的法場,血糊糊的場面。她記得偶然一次經(jīng)過他的書房,聽到里面?zhèn)鞒鲆痪湓挕兎ㄘM有不流血之理!嚇得她腳下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在地上。

她就這么一個兒子?。?/p>

她淚眼婆娑地盯住他,讓他起重誓,決不參與那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變法運(yùn)動,為了這個家,必須遠(yuǎn)離政治。

如今看來,他并沒有完全遵守誓言。

10月,暑氣漸消,早秋的風(fēng)里,帶著淡淡的海腥味。天津城迎來了一年中最舒適宜人,亦最能享用海產(chǎn)美味的季節(jié)。早晨,趁著第一縷曙光出海的漁船陸續(xù)返港,隨即各路海鮮便蜂擁上市了。

是日晨起,李叔同特意跑去囑咐廚房,為母親王氏做梭魚燉豆腐。他知道母親最愛吃這種游弋于咸淡水之間的魚。肉質(zhì)細(xì)膩綿軟,味道鮮美異常。

恐怕,到了上海,就吃不到這種魚了。昨晚,他忽然想到。母親喜好極少,于日常吃穿行住皆無所求。甚至數(shù)次提出要長齋吃素,均被他極力阻止了。身體本來就不好,如果再吃素,恐怕會更加衰弱。

一直以來,他都急切盼望著自己快些長大,出人頭地,早一天能夠頂門立戶,就可以早一天帶母親離開這個家,這個令母親倍受壓抑的地方??墒?,他亦有稍許擔(dān)憂,不是為著自己沒有能力挑起一個家,而是擔(dān)心一旦到了上海,面對那個全新的更加開放的世界,半生都困守在這個封建大家庭中的母親,能很快適應(yīng)嗎?他似乎亦并不曾想到,妻子俞氏合族大家俱在這天津城里,上海或許連一半個遠(yuǎn)方親戚都不會有。

我站在金陵路上,發(fā)著愣,不曉得自己為什么從黃陂南路站出了地鐵,東轉(zhuǎn)西晃了半天,方才發(fā)現(xiàn)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距離。其實也并沒有多遠(yuǎn),上海的小街小弄,幾步便換了名號,怎比得北京敞豁大道,明明望得見的那座大廈,偏要走到腿酸,令人頓興望川跑死馬之嘆。而這里,移步異景,有翻新了的石窟門,有國際大牌時尚精品店,有劃破新舊風(fēng)景的水泥灰高架,更有搭著腳手架傍著塔吊的明日摩天樓,豈一句琳瑯滿目可以描摹。

這里是外地游客不去就會遺憾的新天地,我上次來這里是哪一年?

記不起。春寒料峭,拎著大包小裹,踩著雙高跟鞋,掙扎到星巴克。推門進(jìn)去的瞬間,咖啡俗氣的濃香,與內(nèi)外兩重天的暖氣,烘得人真想索性癱進(jìn)窗邊的條紋沙發(fā)里,永遠(yuǎn)都不要再起來。諢忘了剛才還在電話里埋怨那個人,為什么,你不來陪?

復(fù)興公園幾步就到了。誰叫我腿長。早先是顧家宅花園,后來被法租界買斷了,再后才修成這樣一座園子。

這一帶太多舊時名人宅邸,小小一方牌子,某某名人于某年間曾于此居住,常引得游人點著指頭一通大呼小叫。時空疊錯,總能給人帶來驚喜。

及至香山路,便是各式洋房集中營所在了。想一百多年前,這里無論意式還是法式的建筑,應(yīng)座座簇新,硬生生點綴在咱們幾千年故步自封的老大中國國土之上,該是怎樣一番驚世駭俗的西洋景?。?/p>

不過,李叔同一家倒不會對此情景太過大驚小怪。天津作為北方開埠大港,與南方的上海在開放程度上相比雖稍遜一籌,但比別的城市還是要新潮許多的。

當(dāng)年,亦是在這夏末秋初時節(jié),還不到二十歲的他,攜家?guī)Ь?,順?biāo)芬宦菲桨驳诌_(dá)上海,就住在這金陵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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