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5】室家

印象李叔同 作者:袁江蕾


佛曰:想、愛同結,愛不能離,則諸世間父母子孫,相生不斷。是等則以欲貪為本,貪、愛同滋,貪不能止,則諸世間卵、化、濕、胎,隨力強弱,遞相吞食。

一夜幾乎無眠。天快亮時,他已下定決心。今天,他一定要告訴二哥,他不想再去輔仁書院讀書了。此事不需與母親商量,她始終不會理解的。

沒過幾日,二哥既安排他進了二嫂家的姚氏家館。姚家當時亦是天津衛(wèi)的鹽商富戶,姚氏家館更是延請了頗負盛名的津門名士趙幼梅先生。

趙幼梅先生專一教授李叔同詩詞。日后他所顯露出的深厚的古體詩詞修為,與這一段師從關系密不可分。

對趙幼梅先生,他一向崇仰有加,既連日后常用的名字“李叔同”,亦是由老師趙幼梅所取?!斗鸾?jīng)》有云,“伯叔壯志,世界大同”。老師希望他胸懷大志,于此新舊交替之際,眼光放得更高遠些。他并未辜負師愿,于日后果真做到了傳統(tǒng)文化、民主文化與西洋文化三者均廣泛涉獵,融會貫通。那是后話。

李叔同一向偏喜晚唐詩。跟隨趙幼梅學填詞后,既對陸放翁和蘇軾詞情有獨鐘。后來所出的詞作,亦多半透著這兩位大家的遺風。

當年,他們亦曾討論過學界熱議的“詩界革命”?!澳芤耘f風格含新意境,斯可以舉革命之實矣”,梁啟超先生說的多好??!詩乃言志之物,目今老大之中國極需變革,如果不能將當下心境融入詩詞,詩詞即使做得再工,亦不過是雕蟲末技罷了。

除了新派詩,他還經(jīng)常與老師談及新學。通過對新學的逐步了解,他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現(xiàn)時現(xiàn)世國家需要的是新型人才。決不再是只會作八股文章、擅長策論的舊式學究,而是精通西方先進科學知識,掌握學習這些新知識的方法及語言的人。就像,梁啟超和康有為那樣,具有維新思想,能為這個老朽的國家醫(yī)治創(chuàng)傷,并率領民眾走出黑暗與蒙昧。

亂世書生,不可能心系天下。而他正值血氣方剛,年輕氣盛,每暢言國事,必覺似有百十只小貓在心房里亂沖亂撞。一切皆無方向,漫無頭緒。

七月流火。海河里蒸騰起濕氣,整座天津城于橙色霧里浸淫,街上的人影個個兒無精打采。黃包車更沒一個是賣力奔跑著的。

這一日,李叔同自覺中了些暑氣,打算在家自修一天。剛在書房桌案上鋪好宣紙,還沒來得及研墨,門就吱地一聲開了。搖著折扇的李文熙,邁進門來。

李文熙臉上永遠掛一副懨懨的神情,不知是他不得不擔負這偌大家業(yè)的重擔,而終日不得歡愉,還是單單只是一見了他這個老也長不大的弟弟,就習慣性地發(fā)愁,緊抿著的嘴唇間,仿佛隨時都預備著發(fā)出一聲嘆息。

不是說不再去了嗎?二哥沉啞著嗓子,屁股還沒在椅子上坐穩(wěn),便皺著眉頭開口質問他。

是誰告訴他的?他心里琢磨著,并不抬頭,只顧著一下一下,慢條斯理地撫摩著懷里小花那毛茸茸軟乎乎的小身子。自打上次叔公來訓過話之后,他還是隔三岔五偷偷跑去給翠喜捧場。他們終不能理解,他與她之間,不只是那一點情竇初開的愛意,更多的還是對戲的癡迷。昨晚他與她由戲園子后門出來,一路邊走邊聊,一段段捋著剛剛翠喜在臺上演的《花田八錯》。他直截了當為她指點有待改進的地方,她就按他的指點,立馬做給他看。想來,定是兩人聊得興起,全未在意路上還有旁的人。不定哪一個嘴快腿勤的,沒事跑來二哥這里打他小報告了吧。

文熙根本也沒打算能聽到他的解釋懺悔,因他心里再明白不過了,這個弟弟,打小就出奇的倔強,從不肯認個錯,從沒有服過誰。這件事上,規(guī)諫的話已說過幾大車,文濤每每只閑閑地甩一句,你不也常去,便噎得他這個當哥哥的目瞪口呆,愣怔半晌。

他默默聽完二哥不知所以然的一番教誨。奇怪,今天二哥講話怎么總是講半句?什么“第一重乃修身之仁,二重便是齊家之仁。最終方能達到平天下之仁”,他還沒來得及說是是是,對對對,他又在那講什么“宜爾室家,樂爾妻帑”才是最高境界了。

二哥講完了要講的話,臨了撂了句,有空咱倆再殺兩盤吧,就站起身邁著四方步出去了。沒等李叔同回過味來,緊跟著腳跟腳地,母親王氏又推門進來了。手上端著個大漆托盤,托盤上放著碗瞧著就讓人涼快的冰粉。

知子莫若母啊,他在心里頭感嘆著,怎么自己正想這個,媽就給送了來呢。

母親催促他吃下這一小碗冰粉。其間似不經(jīng)意地說,今天約好了去拜訪俞家,你原定的一應課業(yè)就停修一日吧。

他一愣,懷里的小花趁機棄了他,竄上了王氏的膝頭。然后仰起小臉兒,示意王氏撓撓自己的下巴頦。

在小花呼嚕呼嚕的歡喜聲中,母親開始催他更衣。俞家在南運河邊的芥園大街呢,咱們這就出發(fā)吧,過會兒正午頭的,趕路太熱。

他擔心母親再講些比二哥更加含混不清的說辭道理,趕緊三兩口吞下冰粉,便站起身恭請母親先行回避一下,自己好換衣服。

王氏似乎沒想到兒子這么痛快就答應了,一丁點兒推三阻四的意思都沒有,反倒有些詫異,抬眼定定看著眼前這個生得如金鐘河邊小白楊樹般挺拔俊朗的孩子,一時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則從母親淺淺幾道抬頭紋里,輕易便讀到了她的疑問與不安,心下頓覺老大不忍。終于垂下眼簾,低低地說了句,媽,我聽你們的,就是了。語音雖輕,但字字清晰。

其實,俞家那閨女出落得真是挺不錯的。母親見不得兒子如此委曲求全的樣子,心揪著疼,忍不住還想再講點什么,去盡量撫慰他??赡且痪洹安⒉槐饶切諚畹膽蜃硬睢?,終于,還是沒能說出口。

俞家是津門有名的茶商,家道殷實,不遜李家多少。要說俞家的小姐,他亦是見過的。兩年前,他陪母親去逛娘娘廟的皇會,碰見過俞家母女。他分明記得,俞家小姐比自己年長,一副大家閨秀的端莊樣子。

他心里明白,這次的禮節(jié)性拜訪,目的在于更進一步確定他與俞家小姐的婚事。自始至終,他并不需要講什么話,只由得俞家長輩們相看相看。而他那未來的媳婦,亦不會在這種場合出現(xiàn)??梢哉f,不到洞房花燭夜,他是再見不著她的。

其實,他倒也不十分想見她,甚至提不起那份應有的好奇心來。那張臉,兩年前不是看見過了嗎?能有多大變化啊。

從俞家回來后,他便不再過問那件事,母親亦仿佛刻意配合他一般,只顧忙著籌備喜事,一應細節(jié),皆不來說與他聽,更未曾找他來商量過什么。除了生母王氏,其他的幾位母親們,亦好似訂立了攻守同盟一般,只要他一出現(xiàn),明明適才還在討論著的婚事話題,便會戛然而止,全都笑瞇瞇地望住他不說話。

整個李家,惟有王媽媽一人來和他聊過幾句,不過她自始至終都愁眉苦臉著,與別人喜上眉梢的樣子大相徑庭。

沒見這整院子的人都為你鬧得沸反揚天的?你倒還真坐得住。王媽媽一向拿他當自己孩子看,他亦從未將她視做下人。

你屬龍,她大你兩歲,屬虎,你們這夫妻分明就是“龍虎斗”的命相嘛,準是一輩子都合不來。夫人糊涂啊!到底有沒有去命館合婚呀?

他只訕訕地笑著,不置一辭,埋頭下去,繼續(xù)自己的“功過格”。其實,在他心里,與俞家小姐是要一輩子合不來,還是一輩子夫妻恩愛,皆不十分緊要。他之所以作好準備迎娶她進門,完全是為了讓母親高興。媽實在太孤單了。他常為此發(fā)愁。養(yǎng)一屋子貓,雖然能讓她忙碌起來,但貓畢竟不是人,他一忙起來,經(jīng)常好幾天都沒工夫跟母親講上一句話,甚至,連個面都見不著。母親性情過于柔細,寡言少語,更連牌都不會打,與大媽二媽她們沒有什么共同語言。除了侍弄貓,她每天最常做的事,就只有念佛。

娶她過來,起碼,能給媽做個伴兒吧。

至于旁的,他不曾細想。尤其是他的娶親,與翠喜姑娘有何關聯(lián),趕明兒他還去不去捧她的場,散了戲還要不要等她,眼下他都無法確定。他只是很想將這兩樣事盡可能地分開來打算,互不牽扯。

王媽媽還在嘮嘮叨叨,似在勸他不要堅持“文明結婚”,聽家里安排沒錯。如此一來,他倒還真來了點興致。這,就是他這輩子作為一個男人最重要的一場儀式吧,怎么像是在看別人的人生戲碼一般,格格不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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