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這么大的孩子會到處走走,但不是自己單獨走,而是跟大家一起走動,去向叔伯姑嬸、先生老師,還有爺爺那些顯赫的朋友們鞠躬跪拜。我突然覺得十分疲憊,大聲哭起來。我受到呵斥,在這種本該高興的節(jié)日里大放悲聲很不吉利。第二天我害了牙疼,且發(fā)起燒來。為了護齒,我的牙被涂上了一層黑漆。這辦法大概是從安南傳過來的,那地方至今還有這種習(xí)俗。
正月初八是燈節(jié)(原文如此,似有誤。——譯者注)。各家的祠堂都用紅布裝扮一新,香爐里的香灰堆得老厚。我們抓起一把把香灰扔到花園中的荷花池中,觀察那一團團銀灰色沉入水底。城里的人們在一個禮拜的時間內(nèi)都會走在鮮花裝扮起來的大街上。到了夜里,所有人都會走出家門。無論大人還是孩子,都手提燈籠,四處游逛,每家店鋪的門前都至少掛出四盞燈籠,照得街衢明如白晝。這其中潛含有競賽的意味。各家店鋪、各戶宅院都在暗暗比著誰家的燈籠更好。有些出自燈籠大師之手的燈籠值好幾百兩銀子。
有一年,我提了一盞挺大的魚燈。魚眼是玻璃的,魚鱗是用細鐵絲穿紙片做成的。燈籠十分工巧,能隨著我的腳步晃動。那魚搖頭擺尾,就像是在空氣中游泳。還有一年我得到了一盞鳥燈,是一只展翅飛翔的仙鶴,羽毛畫在絹紙上,每一片都是單獨畫出來的,手摸上去就像摸著一件華美的羽衣,溫暖柔軟,還微微顫動著,與真鳥無異。
“噼里啪啦”的爆竹聲響個不停,這聲音要一直持續(xù)到正月十五才會停歇。我們走在東大街上,我們家的店鋪廣興行就坐落在這條街上。這條街有一英里長,所有店鋪的柜臺和夜里用來封閉前門面的門板都上了川漆。這是一種很稠的黑漆,黑中透出紫來,也用來刷地板,能維持五十年不變色。用砂巖鋪筑的街面很寬闊,三乘八抬大轎并排而行亦不顯擁擠。便道都鋪了地毯,家家店鋪此時都把這本來當寶貝收藏著的東西拿出來用上。
逢到這種日子,勤儉似乎置之度外了,到處是鋪張的場面。孩子們有錢花,他們買松糕、芝麻餅、甜湯圓、杏脯蜜餞吃。我喜歡吃的是那種盛在晶瑩剔透的瓷碗里的豆花。制作和出售這種豆花的曹家名聞遐邇,四川各地都有人到曹家豆花店品嘗他們的豆花。那口味獨特、口感細膩的豆花滑過我的舌面,滑進我的喉嚨,引得我連聲贊嘆。
最后三天晚上,大街攤子上陳列了許多好看的東西出售: 軸畫,漆雕或牙雕的屏風(fēng),景德鎮(zhèn)的著名瓷窯出產(chǎn)的瓷杯和瓷瓶,整匹整匹的綢緞,用貴重的石料碾壓成的上佳墨錠,繡花褂子,翠鳥形胸針,綠松石珠串,玉印石,粉紅水晶制的香爐,檀木箱子,土耳其產(chǎn)的名貴香料,用來做湯圓餡的新疆無籽葡萄干,柚子,來自北方的香氣四溢的蘭花,金猴皮,雪豹皮,來自青藏高原的喜馬拉雅熊皮,還有長江下游的東部省份出產(chǎn)的質(zhì)地優(yōu)良的棉布。
后來我才知道,這些攤子是出賣家底的一種辦法。我們正日益窮困。隨著鴉片和西方工業(yè)產(chǎn)品的潮水般涌入,我們的手工作坊不斷破產(chǎn)。無休無止的戰(zhàn)爭賠款與竭澤而漁的賦稅壓垮了我們的經(jīng)濟。為了還債,大戶人家開始變賣他們的漆器、皮袍、首飾、字畫、家具、書籍。我當時不知道那幾年是我家氣數(shù)將盡的日子。有一天我的母親也要把她的首飾、皮貨拿去典當,才能款待我的新婦進門。
七歲的時候,我的書法得到了小伙伴們的一致稱贊,但爺爺怕我驕傲自滿,就假裝訓(xùn)斥我,罵我是個懶蟲。隨后便遇到了傷心事兒: 母親再一次離去,回甘肅找我父親去了。我仍留在成都。等到她和父親再次回來,已是中日甲午戰(zhàn)爭的那一年,我已九歲。中國人習(xí)慣在實際年齡上增加一歲,也就是把待在母腹中的那段時間也算上。
母親是我天地的中心。這是一個溫柔的天地,什么都從她那里而來,回她那里去。她的存在就是充滿了甜蜜的溫暖,增加了歡樂的色香味。她的舉止端莊大方,深受祖父器重,也得到每個人的愛戴。按照四川人的標準她的容貌算不得完美,臉頰算不得桃腮,眉毛也算不得蛾眉,鼻子也不夠小巧精致。但她的眼睛很美,眼光平和,說話低聲細氣的,很有耐心。她的頭發(fā)順滑閃亮,就像人們說的那樣: 蒼蠅落到上面也會打滑。她用泡著香木刨花的茉莉油護理頭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