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的是一種手工制造的活葉絹紙，一折成四成八的小方塊。他把這些紙夾在他的各種筆記本里。父親會折疊紙鳥、紙青蛙、紙蟋蟀和紙魚。四川的男人就是這樣哄孩子玩的。當(dāng)我看到他的部分生平被折成了一只蹲伏的青蛙，并不覺得出乎意料，他本來就是一個折紙高手。這些紙動物后部都有一個小孔，往小孔中吹氣，能把動物吹得鼓起來。往鼓起來的紙青蛙身上吹風(fēng)，可以讓它蹦起來。童年的我對這些小玩意迷戀不已，卻也滿不在乎地把它們弄壞了很多?，F(xiàn)在我很后悔我沒學(xué)會折這些紙玩意。

我的母親卻百無禁忌，她說呀說呀，什么都憋不住。她怎么想的，怎么受苦，怎么感覺，統(tǒng)統(tǒng)都說出來。她按照她自己的好惡看待這個世界。她對我特別話多，我是她最不喜歡的孩子，她把強(qiáng)烈的恨和強(qiáng)烈的愛都壓在我一個人的身上，最后使我對這種感情發(fā)泄極其反感。她的話越多，父親就越是退縮到沉默中去，徑自觀賞他的玫瑰和石竹，修剪他的丁香樹和葡萄藤。他的沉默性格，在我最想愛他的時候，引起我很大的痛苦，他是這樣的不可接近，躲在無聲的沉默里面，不讓他的有一半外國血統(tǒng)的子女接近，她們的精力過于充沛和野蠻。要不是1950年到1958年負(fù)責(zé)父親那一處的共產(chǎn)黨干部陸同志幸運(yùn)的促成，我對父親的了解就要少得多，甚至少于對三叔的了解。

從我回來過以后，父親更加年輕了，更加快活了，更加活躍了。他迎著未來，有我在他身旁的未來，或者至少是有我年復(fù)一年地回來看望他的未來。他給我添置東西，以便將來我可以在北京，在他身旁安頓下來：“你可以在這里安安靜靜地寫作?！彼奄徏揖?，在屋里裝了一個新的抽水馬桶，收集剪報，并開始去探問他在海邊的房子。那所房子幾年前被沒收了，因?yàn)閺姆缮险f這所房子是我妹妹的，而她是個美國公民，自己又沒有出面去要回，所以就被沒收了。他從人民政府那里得到了金錢的賠償，但是他現(xiàn)在想把房子要回來給我?！澳憧梢栽谶@里安安靜靜地寫作?！彼艞壛俗约旱膶懽?，以為將來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當(dāng)初他的妻子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把東西胡亂地扔進(jìn)箱子，從他睡的雙人床的墻上取下了十字架，這個刺痛他心頭的景象（那墻有二十多年沒有粉刷過了，十字架在上面留下的白色印跡清晰可辨），有一天將永遠(yuǎn)從他心頭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