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為后代留下了大量日記,內(nèi)容五花八門,既有他打仗的記錄,也有他長疥癬的記錄,還記下了他日漸衰退的視力。他拒絕找西醫(yī)看病,他的信條不允許他這樣做。雖然他也寫過這樣的話:“夷人之長自當(dāng)師之,然其有害于我煌煌禮教者亦當(dāng)拒之?!边@是那個時代統(tǒng)治階級共同的感想,也包括后來的蔣介石。
有些人閱讀曾國藩的日記,是想在他那酸腐、古板、正氣凜凜的訓(xùn)辭中獲得某種慰藉,而我從中讀到的卻是滑稽可笑。這是一段評說與外國人打交道時的行為舉止的話:“與洋人交際,豐裁不宜過峻,宜帶渾含氣象。渠之欺侮詭譎,蔑視一切,吾若知之,若不知之,恍似有幾分癡氣者,亦善處之道也。”
生活當(dāng)中,曾國藩一舉一動皆遵禮制。據(jù)說在新婚之夜,在與夫人同房之前,他要先沐浴,再點上紅彤彤的大蠟燭,燃起熏香,參拜天地,然后才進入洞房。這種對性行為的恭敬,有幾分動人,又有幾分夸張。至于此事的真假,我就不得而知了。
曾國藩就是這樣一個沒有瑕疵的儒生,體現(xiàn)出一套完善而僵化的禮教。在他身上看不到我祖父的那種人情味兒。我凝視著照片中由同樣的禮教教義培養(yǎng)出來的祖母,浮想聯(lián)翩。照片中的她下頦棱角分明,面色冷峻,雙目若有所思,寬寬的額頭顯出一種泰然自若的神態(tài)。兩個家庭有同樣的背景,在正在崛起的官紳階層中有共同的炙手可熱的朋友。曾祖父道鴻公大概有意為他那不爭氣的長子挑選了這么一位出色的兒媳婦。我能猜出這位足智多謀且剛毅果決的老紳士心里是怎么盤算的,他是想讓他的這位兒媳婦成為保護他那軟弱兒子的堅固堡壘。當(dāng)然這種想法他并沒有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只是在談到兒媳腌漬的泡菜時有所流露。我祖母腌泡菜的手藝一流。在當(dāng)時,會腌泡菜是家教良好的表現(xiàn),官紳之家的女子沒有一個不會這門手藝。
祖母的碑文寫得鋪張揚厲。她十七歲出嫁,婚后丈夫被遣往甘肅任職,道鴻公命令兒媳一同前往。這在當(dāng)時是很罕見的,中國官紳之家的女子一般不會去那種蠻荒的邊鄙之地。那時候,這是一段相當(dāng)艱苦的旅程,坐轎子要走好幾個星期,一路行經(jīng)之處都是一些荒無人煙且兇險莫測的野地。她把她生的第一個兒子留在曾祖父身邊,到靈州后又生了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就是我父親。
“夫君不慣食面。當(dāng)?shù)匚┖栏恢铱梢最惗臣焉?。洪夫人?jié)儉而勤勉,照料夫君無微不至,夫君安逸逾昔?!?/p>
祖父、祖母都是吃米飯長大的,而甘肅不產(chǎn)大米,只產(chǎn)大麥和小米。這里蔬菜也很少,只能吃羊肉、馬肉。祖母受不了羊肉的膻氣。他們也交不到知己的朋友。陪伴他們的只有時不時來襲擾的成群結(jié)隊的饑民,還有周圍滿腔怒火且騷動不寧的回民,隨時準備再發(fā)動一次暴動。有這么一件事兒,碑文中不見記載,但父親和母親都親口跟我講過,就是有一天夜里,一支回民馬隊襲擊了靈州衙署。祖母用后背托起父親翻墻逃走,又領(lǐng)著跟前的家仆、扈從、護兵抵御襲擊者。厚重的院門都已鎖上,她又命人把家里所有的家具都拖來頂住門?;孛褡罱K還是撤走了。碑文不提此事是出于一種慎重的考慮: 畢竟勇敢不在婦德之列。她的碑文是這樣寫的: 賢婦足以留名青史者,非因其事功卓著,乃因其能秉承祖訓(xùn)家教,恪守婦道,處困厄而不易其節(jié),勤勉節(jié)用,言行足可垂范后世。洪夫人敬謹其責(zé),賢德堪仰;子孫承其惠澤,皆有謙謙君子之風(fēng)。夫人晚年家境寬裕,可安享富貴,然勤儉不改,溫良恭謹如昔,且以此訓(xùn)導(dǎo)子女。其洞曉人情、善解人意、調(diào)停人事之才亦廣受稱揚。夫人之懿德嘉節(jié)非筆墨可以形容。
夫人身后有子四名,孫子十一名,孫女十一名,重孫二名,皆可傳其風(fēng)范。
嗚呼!賢夫人雖享長壽,終有竟時,所貴者在以善始,以善終;在富貴貧賤皆不可移其心志。夫人之操守品行俱堪為兒孫法。
繡帷高張,其色明燦,琪花瑞獸,環(huán)繞仙尊,融融睦睦,祥氣充盈,夫人平生,萃于此圖。龍游云中,天降甘霖,潤澤世族,代代不匱。這位封建家庭女家長的一生以及她所體現(xiàn)的精神就這樣被保留在墓碑上。如今墓碑已不知去向,只有糟朽的拓片和幾張照片被保留下來。照片中,并排而坐的男人和女人一起凝視著我。男人抑郁、病弱,被各種麻煩困擾著;女人健壯、鎮(zhèn)定,對她在社會中的責(zé)任和地位充滿自信。
在幾個兒子當(dāng)中,我父親最受洪夫人寵愛,而最讓洪夫人傷心的也是我父親。這緣于我父親的孩子。雖說他們都有異族血統(tǒng),祖母仍然希望他們能繞膝承歡。這批混血孫輩當(dāng)中只有兩人見過她,但這兩人都已把她淡忘。其中一人是我妹妹瑪麗安。她曾在1942年穿過日本人的封鎖線到達成都,這是一件需要極大勇氣的壯舉,即使男人也沒有幾個敢去嘗試。早在1937年三叔帶她回過成都,祖母很疼愛她,但她對老太太卻表現(xiàn)得很不耐煩,不肯屈就家規(guī)。就在祖母辭世的那天,她還頭插花飾,外出跟大學(xué)里的一個小伙子約會。另一個是我哥哥。他對祖母也沒印象了,雖然他小時候給祖先磕頭的時候,祖母曾緊緊攬著他。既然已經(jīng)成了生活的楷模,那就應(yīng)該略去生活中的悲哀與苦惱。碑文講述得太多、太細,祖母也不會樂意。
祖母1937年因患癌癥仙逝。直到臨終前她都拒絕找西醫(yī)看病。這大概也是效仿曾國藩,更有可能是她本來就不相信西醫(yī)。她只肯服用用酒、草藥和珍珠粉混合成的中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