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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jié):家鄉(xiāng)的地理特點(9)

傷殘的樹 作者:韓素音


種植煙草需要施大量的肥料。在煙草旺長的4、5月份,每隔五天就要上一次肥。四川的土壤極好,濕潤,力足,肥沃,閃著油光,這都是用隔幾天從糞坑掏出來的人、豬糞便喂養(yǎng)出來的。雖然革命勝利后建起了化肥廠,但肥料的主要供應源至今仍是人和豬。從19世紀直至1949年,成都城里那些擁有公廁、可以向農民出售大糞的人家都是富室大戶。

三叔對跟土地耕種、收獲有關的事情歷來很關注。我記得他曾就這個問題發(fā)了一通宏論:“水、土、肥三者缺一不可。水降自天,土積于地,肥出自人畜排泄之物,由此成就有生之輪回。無穢物便無新生?!?/p>

在農業(yè)社會,糞便自有其地位,自有其天賦之尊貴。時至今日,我仍對這綠色營養(yǎng)或棕色金子的功德贊賞有加。

除了在店鋪銷售煙草,廣興行也有小販到街巷間或村寨中零售煙草。他們往往把攤位擺在公廁對面。當時的一位好事之徒還為此寫下一篇諧趣文字: 既通之后,遍體舒泰。水煙竹管擎于手,新焙煙葉售于彼。所取不過小錢數枚,所貽殆為至偉大功。行善積德,無逾此事。廁間穢騷窒其息,通衢清風暢其氣。遙望販夫踽踽,街頭鵠立。既誘以煙草之芬芳,復助以燃香之馥郁。不覺手捫腰間索管,始覺囊中煙絲已罄。購煙填管,煙商遂富矣!這個家族之所以對矢溺有興趣,倒不是因為有逐臭之癖,而是看中其經濟價值。

1939年至1942年,我住在成都。這期間成都大大小小的公廁有六百多座。富戶的家仆在侵晨時分把用桶盛著的全家人的排泄物賣給收糞人。收糞人再將其轉售于農夫。收糞人還組成了行會,會長被稱為“糞頭兒”,很有地位。后來這個行會變成了一個黑社會組織。窮人則將自己的排泄物徑直拿到外面售賣。

在收獲的季節(jié),四川的地主堅持要他們雇來收割莊稼的短工們住在田間草棚里,好讓他們把糞便排在挖好的糞坑中。這樣也就等于部分收回了他們吃過的飯食的價值。因此短工們中間流行這樣一句話:“東家要你的汗水、你的呼吸、你的唾沫、你的力氣、你的老婆,連你的屎尿也不放過?!薄耙掀拧钡恼f法并不為過,因為四川有些窮人家窮到極點,常常要靠鬻妻或典妻才能活下去。1949年以后,這種現象已經不見了。

在四川,開春后田間的第一次上肥差不多演變成一種儀式,其意義不亞于皇帝在天壇為把土地從冬天的死寂中喚醒而扶犁犁出的第一道溝。為了這養(yǎng)育田間生命的拋撒,女人們穿上了繡花衣服,姑娘們用鄉(xiāng)土色彩濃郁的發(fā)帶扎住頭發(fā),肩挑糞桶,一路歡歌來到地頭。

我還記得抗戰(zhàn)中在成都的時候,有一天三叔像往常一樣出來散步。走到街角一座公廁前,他停下了腳步。公廁是用廢棄的竹排搭建的,棕麻覆頂,一道磚砌矮墻既是它的標志,又稍微遮擋了一下內中風光。透過入口,我看到一排石砌蹲坑,坑兩邊鋪以木板。三叔若有所思地告訴我:“這地方一個禮拜能賺一千六百塊錢?!蹦菚r候當然有通貨膨脹的問題,但一個禮拜一千六百塊錢仍是部隊一個上校每月名義薪水的三倍。我那時就嫁了個上校。彼此有競爭關系的富戶家的奴仆若是爭吵起來,就常常指責對方偷糞。在19世紀,我們家族就有幾個人坐享兩間公廁之利。但他們從未把這項產業(yè)做大。后來公廁全部由大軍閥壟斷,糞便跟鴉片一樣,成了支持軍閥戰(zhàn)爭的重要財源,直到革命勝利。

廣興行另一個收入來源是紙捻子。做紙捻子的技術是一個姓馬的學徒帶到周家來的,他是一百多年以前一次天災以后買來的,詳細情況,沒有人知道,也沒有記錄可查。19世紀戰(zhàn)爭連綿不斷,又連續(xù)鬧水災、旱災、饑荒、瘟疫等等,特別是殖民國家給中國帶來的戰(zhàn)爭。貧苦農民四出逃荒,賣兒鬻女,甚至出讓妻子換口飯吃,找個棲身之所。像我家那樣的富室,就買孩子,他們需要丫頭和傭人,有時也“收養(yǎng)”男孩當學徒,這都是挑六歲到八歲聰明伶俐身強力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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