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來瘟疫的英雄
傳統(tǒng)密探的減法故事,可不只表現(xiàn)于我們上述的接受任務(wù)準備行動那一刻而已,那只是這個減法運算的正式啟動,它一樣會滾雪球般展開來,愈演愈暴烈,直到故事落幕的前夕才真正抵達高峰;而且,它也絕不會局限于、滿足于運算于這個密探本人而已,接下來,它一個一個減除的,是所有旁及的倒霉他者,不管善惡是非,抵擋它的人得死,好心協(xié)助它的人死更快,因此,故事的最末尾高峰的運算答案,通常是最小的自然數(shù)“1”,也就是剩下這個密探本人一個而已,恍然如噩夢——好吧,好心一點的密探故事會多少再留點東西給我們,答案等于”2”,通常是個年輕的女性,衣衫襤褸、滿臉血污、驚魂未定但還是很美麗的女性。
于是,在如此英雄故事的表面框架底下,我們真正讀到的,其實是一個致命傳染病爆發(fā)蔓延的醫(yī)學實錄,書中的主人翁密探是自己已產(chǎn)生抗體的帶原者,是“傷寒瑪麗”,他所到之處、所觸碰之人總無一幸免;也仿佛是一則最嚴酷的優(yōu)生學寓言,不分年齡族裔職業(yè)性別,唯有那兩個長得最帥最美麗的才能活下來,這里的上帝是庸俗的、只看人外表長相的追星族。
這類的減法密探故事大行于近代,二十世紀的東西冷戰(zhàn)把整個人類世界轉(zhuǎn)變成超大型的病菌培養(yǎng)皿,讓它先是文字書籍、接著是連續(xù)影像的電影電視大行于世,但其實它的極致形式,我個人以為,它早在近千年前的中國已然完成,那就是傳統(tǒng)中伍子胥的逃亡故事。
春秋戰(zhàn)國之交,楚國大夫伍奢一家遭滅門之禍,只有次子伍子胥堅持復仇,不愿赴難,向東逃往崛起中的下游吳國。如同伊凡·譚納,在這趟后有追兵的死亡旅程中,他也一路得到素昧平生的漁人農(nóng)戶的冒死協(xié)助掩護,但個性偏狹而且多疑的伍子胥,擔心這些好心的人泄露他的行蹤,臨別時居然還要求他們保證封口守秘,于是便有人當場自殺于伍子胥面前,用死亡掩埋掉所有秘密,好讓他安安心心向一下站出發(fā),再去害死另一家好心人。
通常,要洞察事物的虛偽和荒唐,有個再簡便不過的除魅方法,那就是順著它的邏輯再多夸張一點點、再多往下推一步,我們就清清楚楚看它露出可笑或駭人(兩者經(jīng)常是一體兩面)的本來面目來——伍子胥的逃亡,正正好就多了這么一小步,遂把英雄還原成為病毒,泄露了秘密。
兩個無限大于一個無限
問題是,我們這些一樣善良、尊重生命、放生巴西龜和食人魚、而且在電視機前掛心迷途擱淺海豚的人,為什么安心浸泡在這樣的減法故事里幾百年時間不生氣,而且還挺享受的呢?
比較息事寧人的答案是,因為我們曉得故事是假的,被害死的人是演員、是道具云云,但不只這樣。
沒事的大部分時候,我們通常認定而且講生命是無價的,強調(diào)的不見得是它的價值連城如我們說“蒙娜莉薩的微笑”那幅恍惚的名畫或圖騰卡門的黃金面具是無價的一般(我們什么時候像保護那幅畫、那個面具那樣保護過人?我們也以為因這幅畫、這個面具必要時犧牲掉幾條人命是合理的壯烈的不是嗎?),而是如同古希臘的煩惱數(shù)學家碰到無限的數(shù)一般,它無法建立式子,無法彼此演算,所以我們說生命不可讓渡,也就是不知道該怎樣加減乘除——對不確定、不明白的東西,擱置疑問,保留其素樸樣態(tài)不侵犯是好的,也是明智的。
可我們又知道它絕不是完全獨立的,它們彼此有著邏輯上吊詭的、無從推演的“關(guān)系”,因此衍生出一堆著名的詭辯來,最簡單的是,有些無限是另一些無限的一部分,就像自然數(shù)是整數(shù)的一部分一樣,因此,在直觀中,有些無限就遠比另一些無限要“大”不是嗎?這里便有些不祥的氣味透露出來了。
更嚴重的不祥是,生命無法演算,但它卻是有“單位”的,一個人、一條命云云,我們用眼睛就可以看出來,用手指頭就可以進行加減乘除,遂時時引誘人去加減乘除,二就是大于一,是一的兩倍,因此,在概念真理世界中生命不可讓渡不容替換,然而在諸神沖突的現(xiàn)實世界里,生命通過一個數(shù)字化的簡單轉(zhuǎn)換,又變成是可犧牲的了。
減法冒險故事的正當性,便是建立在這樣數(shù)字化、可犧牲的現(xiàn)實世界之上,為了保護兩個人,干掉或害死一個人,很明顯是有盈余的,而且兩倍利潤的高獲利,也有效彌平我們的道德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