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與“蘭”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孟子的這段警句，吳敬璉過去也曾聽過，而這次卻在現(xiàn)實中，從一個活人的身上體現(xiàn)出來了。

這個人就是顧準。

與顧準交往得越深，吳敬璉對深埋在顧準內(nèi)心深處強大力量的感受，就愈加深刻而真切。

從顧準的身上，吳敬璉看到了許多。其中，不僅有智慧的光芒，更有為堅持真理而終生不屈之品節(jié)。這些，構成了他獨特的人格魅力。

信陽大饑荒

就在顧準第一次被打成“右派”、接受勞改期間，信陽發(fā)生了駭人聽聞的“大饑荒”事件。

作為史上著名的“魚米之鄉(xiāng)”，信陽原本有“豫南糧倉”之稱。1956-1958年遇到的也都是好年景，按理說，不應出現(xiàn)大面積饑荒。

但自從信陽刮起急躁冒進的“反右”風后，立即出現(xiàn)了兩個嚴重后果：一是實事求是的作風蕩然無存；二是領導者的“權威”大大加強，干部們時時處處、小心翼翼地看領導臉色說話做事，違反科學、蠻干之風驟起，違法亂紀現(xiàn)象屢禁不絕發(fā)展。

當時，信陽地區(qū)不僅劃的“右派”特別多，而且對“右派”的懲罰也特別嚴酷。有數(shù)以千計的“右派”在絕境中喪生，而更多的人被折騰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同時，信陽地區(qū)的“大躍進”迅速掀起高潮，出現(xiàn)了許多神話般的“奇跡”。

其中，造假最早、影響最大、風靡全國、吹到印度的（嵖岈山公社代表曾應邀到印度介紹“大躍進”的成果和經(jīng)驗），便是信陽地區(qū)遂平縣的嵖岈山公社。這個公社于1958年夏，首先放了一個畝產(chǎn)小麥3200斤的“大衛(wèi)星”。緊接著，鄰縣西平放出小麥畝產(chǎn)7320斤的“特大衛(wèi)星”。

在省委、地委的表揚鼓勵下，嵖岈山辦起了全國第一個人民公社。

從此，信陽地區(qū)造假風越刮越猛，假話越說越玄，造假越造越離奇，強迫命令、瞎指揮也越搞越驚人。經(jīng)過一年多的瞎指揮、胡折騰，加上局部地區(qū)的水旱災，1959年糧食產(chǎn)量比上年減產(chǎn)一半。

在廬山會議精神“鼓舞”下，省委、地委又把交不出糧食定性為“階級斗爭”，在全區(qū)掀起了“反右傾”斗爭，先后又有1萬多人受到批斗，有3300多名黨員干部受到處分。

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社隊干部不得不把種子、飼料和剩下的一點口糧作為“余糧”上交了，即便如此，仍未能完成征購任務。

糧食上交了，食堂?；锪耍瓤?、薯藤、野菜、樹皮、草根吃光了，農(nóng)民為活命外出逃荒。很快，地委又下令，將外逃群眾當做“階級敵人”和“流竄犯”對待，到處設卡攔截。當年冬季，共攔截收容46萬多人，在收容站內(nèi)，有不少人被打死、餓死。

有的人餓急了，偷殺了牲畜吃，被發(fā)現(xiàn)后一律按破壞生產(chǎn)定罪。全區(qū)逮捕2000多人，其中有被判死刑的，有被打死的，有被餓死在獄中的。同時，地委還責令郵局對發(fā)往中央的信件一律扣留，被扣下的信件有12000多封，被追查出的寄信人，受到了極其殘酷的批斗和處理。

農(nóng)民在失去這一切時，也喪失了生產(chǎn)積極性。

“大躍進”開始后，糧食連年大減產(chǎn)。資料顯示，全國糧食產(chǎn)量1959年比1958年減少15%，1960年比1959年又再減少15？郾6%。

將大減產(chǎn)說成大豐收，加之高征購，農(nóng)民活命的口糧和農(nóng)業(yè)再生產(chǎn)的種子被擠光殆盡?？蓱z的民眾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人逃不出，信也寄不出，不少人就活活被餓死床頭、倒斃在路旁。

1960年12月17日，光山縣委《關于“民主補課運動”的初步體會的報告》中稱：“這是全縣幾十萬人民從未有的一次大慘禍……死亡人數(shù)25萬，死絕的戶數(shù)就有5647戶。城郊公社高店大隊吳圍子小隊120人中，餓死72人，占總人口的60%，16戶死絕。北向店公社李大畈大隊被打死、餓死1503人，占總人口的62？郾6%。”當時，光山縣“房倒屋塌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人人戴孝，戶戶哭聲”①。

顧準接受勞改的地方，就在時屬信陽專區(qū)的商城縣。

“摘帽”與真知

親眼目睹因饑荒而造成的種種人間悲劇，顧準在其日記中，對此有一些零星的記載：

“但勞動隊的腫病病員，一下子在一個月中，從四十四人增加到七十多人。夏天來時，腫病是極個別的，不過李國慶之類真有心臟腎臟病的而已。九十月間，七組，岳正中、李學海、劉代勤全腫了，人數(shù)增到四十余人。而今，一個月，一下加了三十余人。六組，除一二人外，全部腫了?！?

“八組黃渤家中，老婆，父親，哥哥，二個小孩，在一個半月中相繼死亡。這個家庭也特別大，未死人前連黃渤本人共十五人，小孩七人。十五人中死五個，則死亡比例也不算小了?！?

顧準指出，當時“公開說謊，已成風氣。歲初，鄭州會議時還想恢復實事求是之風，積弊已深，騎虎難下，反右傾鼓干勁一來，事情的趨向就算是暫時肯定了?，F(xiàn)在類似舒同所寫的文章，都是表示態(tài)度，其中最重要的是：毛主席的領導決不會錯，跟定毛主席走，是中國人民長期斗爭所得出的最重要的經(jīng)驗教訓。至于事實，尤其是農(nóng)村現(xiàn)狀，所遵循的惟一原則是根據(jù)上級的指標定產(chǎn)量，根據(jù)上級的意圖做調(diào)查而已”。

自然，顧準也明白，只要自己學會曲意逢迎，斷不會遭受那么多折磨。但顧準終究是顧準，當他看到如此多的人間慘劇后，悲慟不已。要知道，那些龐大而冷漠的數(shù)字背后，堆積的是多少條人命啊！

別人可以收斂起同情心，可顧準做不到。他無法放棄自己的良心，無法隨波逐流地參與這個“公開說謊”的游戲。

顧準也清楚，戴上“右派”帽子給家庭所帶來的不良影響。他深知自己的母親和妻兒們，都因自己是“右派”而受到很大牽連。他也希望能夠早日摘掉“右派”帽子，重回“人民”陣營。

然而，倘若非要昧著良心公開說謊，才能摘掉頭上那頂象征屈辱的“右派”帽子，這究竟有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