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的武昌起義,推翻了清朝的皇帝。當人們看到象征著五族共和的民國五色旗飄揚在麗日晴空之下時,曾經(jīng)著實地高興了一陣子。但是,等到孫中山把臨時大總統(tǒng)的位子讓給了袁世凱,各省的都督改稱為督軍之后,世道卻變得越來越壞,生活也越來越艱辛了。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同人們原來對“中華民國”的憧憬,差得是那么遠。在瞿
?。?] 《瞿秋白文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版,第981頁。秋白看來,新國取代了舊朝,“革命”后的常州同過去相比,不過是一批新貴上臺,其昏聵腐朽,其貪婪無恥,其橫暴野蠻,比清朝統(tǒng)治有過之而無不及。
瞿秋白在極度的失望之下,感到莫大的痛苦和憤慨。一次,他與羊牧之談到《水滸》中的英雄好漢,憤然地說:現(xiàn)在就是沒有梁山泊聚義的地方,我雖不能做拿著雙斧的李逵,至少也好做一個水邊酒店里專門接送來往好漢的朱貴式的酒保。1912年10月10日,正當常州的居民和各機關(guān)學校都在張燈結(jié)彩,慶?!半p十節(jié)國慶”的時候,瞿秋白卻制了一個白燈籠,用毛筆在上面悲憤地寫了兩個大字“國喪”,然后高掛在宗祠側(cè)門上。妹妹軼群看到鄰家都掛著紅燈或彩燈,獨有自家門上懸了一盞寫有“喪”字的白燈,覺得不吉利,暗暗地取下。瞿秋白知道了,仍舊把它掛起,表示了他對“國慶”的鄙視、對軍閥統(tǒng)治的反抗。
這時瞿秋白的思想,幾年之后他在《餓鄉(xiāng)紀程》一書中曾經(jīng)作了說明:
二十年來思想激變,一九一一年的革命證明中國舊社會的破產(chǎn)??上?,因中國五十年的殖民地化使中國資產(chǎn)階級抑壓他的內(nèi)力,游民的無產(chǎn)階級大顯其功能,成就了那革命后中國社會畸形的變態(tài)。資產(chǎn)階級“自由平等”的革命,只賺著一輿臺奴婢匪徒寇盜的獨裁制?!白杂伞薄捌降取薄懊駲?quán)”的口頭禪,在大多數(shù)社會思想里,即使不生復古的反動思潮,也就為人所厭聞,——一激而成厭世的人生觀:或是有托而逃,尋較遠于政治科學的安頓心靈所在,或是竟順流忘反,成綺語淫話的爛小說生涯。所以當我受歐化的中學教育時候,正值江南文學思想破產(chǎn)的機會。所謂“歐化”——死的科學教育——敵不過現(xiàn)實的政治惡象的激刺,流動的文學思潮的墮落。我江蘇第五中學的同學,揚州任氏兄弟及宜興吳炳文都和我處同樣的環(huán)境,大家不期然而然同時“名士化”,始而研究詩古文詞,繼而討究經(jīng)籍;大家還以“性靈”相尚,友誼的結(jié)合無形之中得一種旁面的訓育。然而當時是和社會隔離的。[1]
瞿秋白在精神上的苦悶,是與生活上的艱辛交織在一起的。
賢莊的大姑母,不久就去世了。瞿秋白家中生活,不能再依賴姑母的柴米接濟,景況日益困窘。到瞿秋白十二歲前后,家中不得不把星聚堂每月租金七元的房屋退賃,在族人白眼相視之下,搬到了城西廟沿河瞿氏宗祠。這是瞿秋白在常州最后的一個住處。
瞿氏宗祠是秋白的叔祖父瞿賡甫出資建造的[2],坐落在城西覓渡橋北面,與星聚堂只隔一條河。宗祠門前蹲踞著兩尊石獅子,門楣上方一塊漢白玉石上刻著六個篆書大字:“城西瞿氏宗祠”。祠堂分為東西兩院,各四進。從大門進去,東側(cè)第一進是灶房和女傭的住所。第二進作飯廳。第三進只有兩間,外間為客堂—— 每逢祭祠供祖也在這里。內(nèi)間東首隔一張小簾是秋白母親的臥室。這兩進之間有個小天井,四周有小廊回合,中間種植些菊花。夏日的夜晚,一家人就在這天井里吃晚飯和納涼。近西側(cè)回廊有一口井,瞿秋白和弟妹們就從井里汲水澆花;食水也是他們從這里抬到灶間去的。再向后是一個穿堂,從早到晚光線充足,里面放著畫桌和書架,瞿秋白的父親常在這里揮毫作畫。穿堂以下的三間是瞿秋白弟妹們的臥室和陳放雜物的地方。每天,瞿秋白的母親就在這里教孩子們讀書寫字。瞿秋白的臥室和讀書處在最后三間平房旁邊的后翻軒里。房中靠東墻放一張舊式小床,正中窗下置一張方形書桌,一張舊式靠背椅。床右邊的墻上掛著一幅地圖,一支玉屏鳳凰簫,一只月琴。瞿秋白在閑時,除了下棋之外,常常一個人吹簫,其聲郁悒委婉,似乎在訴說心中郁積著的苦悶和對人間黑暗的痛恨。同學們到秋白家中來時,多在此處談話、游戲。張?zhí)资浅淼耐瑢W之一。羊牧之也常來此向瞿秋白求教英語、數(shù)學?!?/p>
[1] 《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3~24頁。
?。?] 民國二年重修《瞿氏宗譜》卷十二:“戊戌升授湖北按察使。陛辭后便道至常掃墓,出巨資起造宗祠,并擴充旁屋以庇族中之無告者。”
舊時習俗,住祠堂是最不體面的事,不僅住祠堂的這一家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就是同族的人也臉上無光。瞿家世代簪纓,“自勝國至今秀才相繼,或及身通顯,或子孫登榜,疊荷恩榮”[1]。在這樣顯赫的家族中,非到萬不得已,無論是哪一房哪一支,誰也不愿意遷到宗祠里居住。何況,當時宗祠里還停放著許多族人的靈柩,陰森凄涼,哪里是住家的處所?瞿秋白一家遷入宗祠后,許多親友從此就和他們斷絕了來往。許多當官的堂兄弟和親戚們,竟沒有一個人肯伸出救援之手。在這種極端勢利的社會中,瞿秋白一家飽嘗了人情的冷暖,世態(tài)的炎涼,它在瞿秋白的頭腦里激起了強烈的憤懣,也鍛煉了他堅韌的性格和反抗精神。這樣一種被壓抑了的不滿情緒,在他的一首志懷詩中,曾經(jīng)流露出來:“悲歡原有別,天地豈無私?”悲苦與歡樂,對于人們原來竟是如此不公平,可見蒼天厚土也是挾有私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