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別忘了,我離三十歲還差三百六十五天呢!"我耍賴似的說。老頭兒也知道我是在耍賴,就點著我的鼻子朗聲笑起來。
"好了,好了,人各有志。"老頭兒站起來在屋里踱來踱去,偶而從架上抽出一本書翻開看,顫顫的,竟有恍若隔世之感,然后慢吞吞地再把書插入架中,嘆口氣。
"老爺子不是說找我有事商量嗎?"我將老頭兒拉回到座位上,又給他的茶杯續(xù)了些水,坐下。
"哦,差一點兒把正經(jīng)事忘個干凈。"老頭兒責罰性地敲一敲自己的腦殼,略微思忖了一刻,表情莊重得像是要宣布什么爆炸新聞似的,"我想,把我那里的書移到你這來,怎么樣?反正擱在我那里已經(jīng)沒什么用處了,至于你呢,把它處理掉也好,自己收藏起來也好,隨你便吧,我就管不著了。"
"不,不,您不是跟我開玩笑吧?"我推拒著擺擺手,以為老頭兒多喝兩杯,信口講的酒話。那些書,都是他三十幾年來的心血,其中一部分可以說是稀世珍品。
"你看我的樣子像是在開玩笑嗎?"他一本正經(jīng)地反問我一句。
"那都是您的心肝寶貝,怎么舍得讓人拿走,得了,別逗了。"我撥楞撥楞腦袋說道。
"何止是心肝寶貝,你知道嗎,那簡直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可是,"老頭兒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另有所愛了。你小子別咧嘴,這是真的。我愛上別的了,而這些書卻徒然地占著空間,統(tǒng)共三間屋,它就占去兩間半,可以說,它妨礙了我的新生活,所以,我才想到要遺棄它!"
"恕我直言,是不是師母讓您這么做的?"我小心翼翼地問道,"遺棄這些書不會是你的本意吧?"
"當然是我的意思了,你師母是個明理的女人,斷不會強迫我做什么的。說白了,就是我個人對藏書沒興致了。"老頭兒摸出煙斗把玩著,一張撲克臉毫無表情,"這些書伴了我很多年,我也伺候了它們差不多半輩子,誰都不欠誰,兩清,丟掉它們我沒什么舍不得的。"
看來,老頭兒是玩真的了。我盤算著先答應他,把他的十幾架子的書大部分放店里,比較珍貴的則存在家中,鎖好,等老頭兒后悔的時候,再完好無損地還給他。現(xiàn)在跟他說什么都是多余的,老頭兒走火入魔了,一門心思全在"白金的女體塑像"上。我估計,他絕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早晚會有回心轉(zhuǎn)意的一天。
"沒有書,您會活得舒服?打死我也不信!"我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
老頭兒說:"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美麗新世界。"
"說來聽聽,您發(fā)現(xiàn)的是什么?"我的好奇心好像魚兒見了魚餌一樣,被逗弄起來了。
老頭兒捏起一小撮煙絲,按在煙斗里,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以后再說給你聽吧,現(xiàn)在讓我講,一大把年紀了,我還真的有點兒不好意思。"
"干嗎這么神秘兮兮的,說來聽聽吧。"我沖老頭兒使勁兒地眨眨眼,意外地發(fā)覺老頭兒的臉居然紅了,很是羞澀的樣子,那表情,活像一個毛頭小伙子。
只有一個人的上午。
一壺咖啡,兩片吐司,兩只煎蛋,一只鮮橘子,我照著穆時英的小說人物的生活習慣,給自己準備了一份相同的早餐,一邊品嘗一邊看央視的早間新聞。
跟差不多所有的藍領一樣,吃飽喝足之后,就走出家門,推起久已不騎了的自行車,鏈子生銹了,蹬起來嘎嘎響,就到附近的修車鋪膏膏油,然后騙腿上車,上班去。這個夏天的最后一縷風迎面吹過來,涼爽得怡人。
時間尚早,我可以奢侈地用觀光客似的速度,伴隨著抒情曲的音頻,滿大街地轉(zhuǎn)悠。
在一家Jazz酒吧門口,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來,一腳踩著馬路牙子。一個正在擦玻璃窗的門童之類的家伙吸引了我,那家伙特面熟,特像一個我認識的人,我沖他"嘿"了一聲,等著他轉(zhuǎn)過身來。
等我又"嘿"了一聲的時候,他才轉(zhuǎn)過身來,"操,你在這干嗎呢?"我驚訝地問。他說他在酒吧當清潔工。"多咱出來的,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又問道。他說他已經(jīng)出來半個月了,誰都沒告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這家伙,不是別人,就是因盜賣館藏圖書而入獄的程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