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著劉海的汽車消失在暮色中,我才輕松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剛從囚室里釋放出來一樣。這時候,天色早已冥晦下來,我索性步行回家,且行且看著街上風景,心里竟也泛起些詩意來。
這天許佩祈突然大駕光臨。"哎呦我的老爺子,要什么書,打個電話來,我給您送過去就是了,還讓您跑一趟。"我一邊給許佩祈讓座一邊說。這幾天,羅素仍舊沒來,書店都是由我一個人支撐著。許佩祈的突然出現(xiàn),令我又驚又喜,印象里這是他第二次的光顧了,第一次是在書店開業(yè)的那天。絕對稀客。
"我來看看你,順便跟你商量個事。"老頭兒接過我遞上的茶,很在行地抿一口,吐出浮在水面上的茶梗,見我一味地盯著他看,就問,"你一個勁兒看什么,難道我是西洋故事里騎著笤帚飛行在空中捕捉小孩子的老妖怪嗎?"我說,"您今天的裝束更酷了。"老頭兒苦笑著晃晃腦袋,似是無可奈何地說:"嗨,還不是你師母的主意,非要我穿這個出來。"老頭兒一身織錦緞剪裁的唐裝,上衣兜里的鍍金懷表鏈尤其顯眼,特適合扮演上海灘上的大佬,不知有沒有劇組找過他。
我問候師母,老頭兒說她采訪去了。施蟄存的小說中,說女人的美麗有許多方面,"容顏姣好固然是一重要素,但風儀底溫雅,肢體底停勻,甚至談吐底不俗,至少是不惹厭",而我們這位師母似乎符合以上的所有條件,我稍微猶豫了一下,才把一直想問而沒有問的問題問了出來,"師母究竟是怎么跟您走到一起的?"
"我們相識是人家介紹的,開頭我是不同意的,半輩子獨身早已慣了,中途突然一個陌生女人進入到生活當中來,恐怕受不了??墒墙榻B人堅持要我們見一見,推也推不掉,簡直是趕著鴨子上架……"老頭兒又喝了一口茶,跟著從褲兜掏出手絹來,優(yōu)雅地擦一擦嘴角,一看便知,這是新添的毛病。
"您的意思不會是說師母追求的您吧?"我強忍住笑說,"公正地說,無論是形象上,還是談吐上,我覺得您二位還是有相當?shù)牟罹嗟?,也就是說,您不如人家。"
"說出來也許你不會相信,事實的確是這樣。第一次見面,介紹人讓我收拾打扮一下,我偏不,既不刮臉,也不更衣,就這么前去赴約,結(jié)果,女方一見面就表示滿意,說我脫俗,顯得很特別。"老頭兒講這些的時候,很有一點兒"得便宜賣乖"的意味,又好氣又好笑。
"看來,真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呀。"這句話,幾乎脫口而出,硬是生生地讓我咽了下去,免得惹老頭兒生氣。不能不承認,哪一個夏娃嫁給哪一個亞當或是哪一個亞當娶了哪一個夏娃,實在都是命運的捉弄,冥冥之中,似乎一切早已注定,是勉強不來的。
"以前,除了我的那些書,其余全不在話下。你還記得蕭紅在《呼蘭河傳》中是怎么說來著:'一天一天的糊里糊涂地過去了,也就過著春夏秋冬,不過是脫下單衣去,穿起棉衣來。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就算了。老了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癱著。'是不是挺豁達?唉,現(xiàn)在沒那么簡單了,凡事總要想對自己也對別人負責,因為自己已不再是自己的了,還有老婆不是?"老頭兒的侃侃而談,可見確實對愛情頗有心得。
我開始相信愛情的魔力了,它甚至有返老還童之功效,許佩祈就是一個明證。走上婚姻的紅地毯,不僅僅是維系情感生活的一種方式,簡直是一場革命,一種能摧毀巴士底獄的革命。
"小伙子,別再慎著了,我看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時候了。"老頭兒拍了拍我的肩膀,特推心置腹地說,"女人真是妙不可言的尤物。哈哈,我看你的那個羅姑娘又漂亮又聰明,夫復何求,干脆娶了她吧,想必是不會讓你失望的。"
他的話,倒勾起我的滿腹心事,不知為什么會有一種惆悵涌上心頭,我敷衍說:"我還年輕,不是說年輕時不懂愛情嗎?"
"下邊還有呢,懂得愛情時又已不年輕了。老話說,三十而立,你可不要忘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