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杯普洱茶,我們在酒吧坐了一刻鐘。他說他剛進(jìn)監(jiān)獄時總是受欺負(fù),有一天,他急了,撲上去咬了欺負(fù)他的人的耳朵,生生地咬下半拉來,血流如注,從此,再沒人敢跟他挑釁了,其代價是受了兩個月的禁閉懲罰。
酒吧的營業(yè)時間一般是從中午開始的,這個鐘點空空蕩蕩,只有一個酒保在吧臺后面聽CD。他說把他送進(jìn)監(jiān)獄的是他的女朋友,因為她要買手鏈而他不同意,吵了起來,她就給他的單位寫了匿名信,揭發(fā)檢舉了他,事情才敗露,他被判刑一年并被開除公職。
"這個娘們忒不是玩意兒了!"我罵了一句。他說他服刑期滿從監(jiān)獄出來的時候,接他的也是他的女朋友,兩人抱頭痛哭,算是和好了,他現(xiàn)在就跟她住在一起。
純粹是他媽的一場荒誕劇。
程帆給我講述的時候,那么平靜,像棲息在樹枝上睡覺的鳥一樣的平靜。我發(fā)現(xiàn),才一年的光景,他已經(jīng)變得一塌糊涂,眼窩深了,胡子濃了,連臉頰上的線條也顯得剛毅了許多,總之,給我的感覺,他成熟了,成熟得幾乎超過了他的年齡。
"這里的差事適合你嗎,如果干得沒勁兒的話,就到我的書店里去。"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向他發(fā)出這樣的邀請,因為在一分鐘之前,我還沒有任何接納他的思想準(zhǔn)備。
"謝了,我再不會跟那些書打交道了,再也不會了。"程帆咬牙切齒似的說,顯然他已經(jīng)對書恨之入骨了。"你以為那些寫滿了字的破紙害得我還不夠嗎?"
我想勸他,害他的不是書,而是他對書的貪念,可是,一見到他陰郁的臉色,就不忍再說什么了。
"算了,剛才的話,算我沒說好了。"我說,跟他碰碰杯,像喝二鍋頭似的,喝了一大口普洱茶。
茶涼了,但是香味似乎倒更濃烈了。"要不要開一瓶酒,我請客。"程帆說著站起來就往吧臺那邊走,我趕緊攔住他,說一會兒我要去書店,還得做生意。"對了,忘了問,你書店的生意還好吧?"他問道,我說還好,勉強可以維持。
程帆感慨地說,"你是個真正愛書的人,假如讓你來做圖書館館長就好了。"我笑著說,讓我打理這么一個小書店就已經(jīng)四腳朝天了,要是讓我去管理那么大的圖書館非得找不到北不可。他突然說,"你知道嗎,我大學(xué)時讀的是圖書館學(xué)。"說完,特滄桑地嘆息一聲,歷史得仿佛比游牧部落的酋長還悠久。
"畢業(yè)以后,我被分配到圖書館,我以為我找到了一個最為理想的歸宿,可是,很快我就失望了。"他說,"我看到那些所謂的圖書管理員,其實大半相當(dāng)于文盲,他們根本不懂得書的真正價值,在他們的眼里,書不過是一堆廢紙而已,甚至連拿給孩子去當(dāng)做文草稿本都不行,所以,他們可以隨便抓幾本書來墊床腳,或者當(dāng)枕頭枕著睡午覺……不久,我也就隨波逐流了。"
程帆所講述的一切,猶如山崖上跌落下來的石頭,沿著陡峭的山坡滾,最后正好砸在我的心坎上,令我疼痛難忍。
酒吧的老板來了,中斷了我們的談話,那是個穿阿曼尼褸空長裙的年輕女人。我想,我是該走了,程帆試圖挽留我,說道,"沒事,你可以再坐一會兒,她是我姐姐。"
"她是你姐姐?"
"是的,本來她讓我在這里當(dāng)領(lǐng)班,我不干,我愿意做個清潔工,以此來懲罰自己。"
我沒有因為老板是他的姐姐而再繼續(xù)坐下去,還是告別了他,臨走,我拍拍他的腦袋,他的頭發(fā)很短,每一根都昂然地立著,像刺猬一樣的扎手,我說,"程帆,我那里還有你的幾本書呢,改天我拿來還給你吧。"
"幾本書,還是留在你那里的好。"他說,"據(jù)我所知,圖書館里的那個書庫已經(jīng)重新裝修,改作收費的電子閱覽室了。"我問那些書呢?他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從他的苦笑中,可以窺視到一種微妙的難以言表的傷感和無奈。
"那些書的去向,我也不大清楚,一種可能是轉(zhuǎn)移在另外一個地方,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把它們丟進(jìn)了垃圾箱。"丟進(jìn)垃圾箱,不會吧,把藏書家們一生嘔心瀝血的收藏都丟進(jìn)了垃圾箱?我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話。"聽說,那些書早已被腐蝕得不成樣子了,輕輕拿起來,就會散開來……"他又說。我不禁打了個寒噤,好像一陣強烈的電流通過全身,血液也涌動得出奇的快,仿佛瞬間就能從頭流到腳,我猜,我的臉一定漲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