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彬在來信里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定為他保密,若是讓媒體知道了,鋪天蓋地的花邊新聞非把他活埋了不可。他還用特快專遞把我的那本《南行記》寄了回來,說是好借好還再借不難,這小子,真他媽的會裝孫子!
我惡狠狠地在信紙上寫了一句:往后,管好你的毛瑟槍!就丟了筆。
跟羅素打個招呼,我就去藥房了,柳彬需要的東西,大概只有那里賣??墒?,到了門口,我還是有點(diǎn)兒猶豫,有點(diǎn)兒抹不開面子,壯壯膽兒,就進(jìn)去了。里面多是女的,男的只有一個,在看報紙。我過去,像特務(wù)對暗號似的壓低聲音問,"勞駕,有驗孕紙嗎?"那男的顯然也是懂幽默的,也對著我的耳朵用同樣低沉的聲音回答,"有,要現(xiàn)錢。"出了藥房,趕緊跑到郵局,把驗孕紙和我的信用特快專遞寄走了。我不禁長出一口氣,暗想,要是姓柳的真驗出了什么,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其實,柳彬大塊吃肉、大碗飲酒的豪爽一直是我喜歡的。賭酒,醉得一塌糊涂,還是不服輸,好幾次,都是我把他拖回家的。他最做不來的是釣魚,一手垂竿,一手看書,我以為是享受,他不行,用不了一泡尿的工夫,他就丟掉魚竿,到河溝捉泥鰍去了。這么率真的一個人,"教我如何不想他!"
回書店,正趕上一撥管市容的查衛(wèi)生,說是累了,坐下來歇歇,幾個中年漢子纏著羅素春秋戰(zhàn)國東周西漢地扯閑篇??匆娢?,羅素就一個勁兒使眼色,讓我解圍,我立馬過去又噓寒又問暖和氣可親,查衛(wèi)生的說,"你們這里干凈,到底是有文化的地方。"我說,"這年頭,泛文化主義流行,遍地是文化,稍不小心就會被文化絆個跟頭。你看,吃一頓是食文化,喝一杯是酒文化,操一回是性文化,"我沒說完,羅素又插一嘴,"連拾破爛的老爺子從事的也是垃圾文化。"在場的沒不笑的,贊不絕口地說,"有文化,有文化。"
我再次見到程帆,竟是在報紙上,羅素看了看,說他比去年瘦多了。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
"這本書你們收嗎?"一本1928年開明版的《桃園》,這個小伙子居然就這么隨隨便便地卷成一卷,揣在褲兜里。翻來一看,竟是初版本,竟是錢君匋繪制的封面,而且竟還有廢名的親筆簽名!
我登時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過書,再看他:小伙子二十出頭,白白凈凈,還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挺文靜。
這本書一定是要收的。雖然我是個賣書的,可是我收書的興趣似乎更大,尤其是心儀已久難得一見的好書。我對羅素曾說過,賣出去的書,對我而言,就像嫁女兒,舍不得也不能讓她做一輩子的老姑娘;收書就不一樣了,收書像娶媳婦,自然是心花怒放。
"你這本書是家藏的嗎?"我問,"你還有可以出讓的書嗎?"我又問,"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對我的問題,小伙子一概拒絕回答,倒讓我想起香港電影最常見的一句臺詞:你可以保持沉默,不過你所說的一切都將成為呈堂證供。
以后,小伙子隔三差五就拿幾本書來,什么葉圣陶1922年出的《隔膜》啦,什么朱湘1934年出的《石門集》啦,都是上佳的版本,多半還鈐有藏書名家的印章。
很少見這么灑脫的小伙子,似乎根本不屑于討價,隨你給,給了錢也不數(shù),往兜里一掖,完事。
這樣一來,我倒對他多了些關(guān)注,交易時總是盡可能地跟他聊上兩句,熟識了,他也說說家常,卻只字不提那些書的來歷。羅素猜他是大宅門里出來的公子哥之流。我看不大像。
"哪天,我?guī)闳タ纯次业臅?一天,他突然說。太好了,善本書即使得不到,開開眼也是好的,聊勝于無嘛。
這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小伙子的名字叫程帆。
隔幾天,約好時間地點(diǎn),程帆說等我。我興奮得幾乎一夜沒睡,心情竟像一首老歌謠唱的那樣:月亮光光,打開城門洗衣裳,衣裳洗得白凈凈,明天好去看姑娘。
轉(zhuǎn)天,到了地方,發(fā)現(xiàn)竟是圖書館。程帆帶我穿過一道長廊,又拐了幾個彎,打開一扇大門,一股子霉味撲面而來,嗆鼻子,進(jìn)去,但見落了厚厚塵土的大屋子里堆滿了書,顯見是很久無人光顧了。程帆說,他也不常來,拿給我的書都是在靠門口的地方隨手取的。我一本一本地翻看,俱是民國年間出的書中珍品。這似乎是私人收藏,每冊都鈐了章的。程帆說,都是過世的藏書家捐獻(xià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