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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村落的人夢(二)

閻連科文集:情感獄 作者:閻連科


我和隊長一道去見支書。

沒有月光,地上依然一片亮色。

這是隆冬季節(jié),穿溝風(fēng)像牛皮鞭梢樣抽來抽去。村子里極靜,皂角樹的枝條在夜里甩出很亮的聲響。零星的幾窗燈光如同幾塊鋪展開的黃綢在村街的雪上浮著。從隊長三叔家出來,我倆剛到胡同口,就見在一窗黃光下,有一個老人不斷地舉一把鐮刀,一下一下地朝著腳下砍去。隨著老人鐮刀的起落,那空洞、無力的聲音,便在村里徐緩地回蕩。雪光里,那身影和聲響扭在一塊,使人心里怵疑。

“誰?”

“你九爺。”

“干啥?”

“迷信。”

隊長三叔告我說,我去洛陽打臨時工時,九爺?shù)莫毶鷮O子死了九天后,獨生兒子也死了。又九天后,九爺做了一個夢,夢中說九爺家九日雙喪,是因為老皂角樹最大的一條樹根正從九爺家上房后墻下通入正屋,這叫引災(zāi)入室。因為皂角熟時,都是鐮刀收割,所以那夢就讓九爺每月的初九、十九、二十九,用鐮刀砍半個時辰的皂角樹根,什么時間把那樹根砍斷了,九爺家就什么時間時來運轉(zhuǎn)了。

隊長說九爺已經(jīng)這樣砍了半年多,勸了也不聽,非砍不可。說什么時來運轉(zhuǎn),瑤溝村要能出個縣長或大隊支書什么的,就全村都時來運轉(zhuǎn)了!

我無言,胸里像一間百年不通風(fēng)光的死房子,悶得氣都無法通流。我們從九爺身邊走過,果然見村口老皂角樹的一條樹根,約有水桶粗細(xì),在地面蜿蜒爬著,到九爺家上房的后墻下,突然一拐一扎,從根基下進(jìn)了九爺家。九爺是村里最上歲數(shù)的老人了,八十二歲。他在地上挖了一個坑,讓樹根懸出來,就像懸著的一架獨木老橋。他騎在那條樹根上,朝著金黃的樹根一下接一下地拼力砍著,木屑不斷飛起落下,像火星一般在雪光中一閃不見了。三叔到九爺身邊站下,木木呆了一陣。

“別砍了?!标犻L說。

九爺沒有扭頭,“半個時辰還不到……”

“等連科成了支書你家就有好命啦!”隊長這樣說著,我們就又朝前走去。離開村子好遠(yuǎn),還能聽見九爺砍樹根的聲音。我心里有些發(fā)慌,想到一個大隊秘書,竟讓三叔和村人們這樣起敬,不免對當(dāng)了秘書和不當(dāng)秘書都產(chǎn)生后怕。遠(yuǎn)處麥地的雪光,像一道玻璃似的照著我們。我踩著隊長身后的身影,像走在夜間的獨木橋上。腳下脆脆的破雪聲,和著九爺?shù)目硺涓?,一道兒在夜里回響,又一道兒在夜里消失?

我說:“三叔,非當(dāng)秘書不可?”

三叔說:“咱十八隊解放前沒地主,解放后沒黨員,再不能不出一個大隊干部了?!?

我說:“怕……不行!”

三叔說:“支書看上了你?!?

我問:“見面……咋說?”

三叔道:“進(jìn)門你別叫支書,好像他和你姨家掛著一絲親戚。一見面你先叫他一聲姨夫就啥也別管了?!?

隊長三叔向我交代了一路,又領(lǐng)我到鎮(zhèn)街上買了包二毛六分錢一盒的“黃金葉”牌香煙,就從供銷社后一拐,到了支書家。支書家是戶深宅,上房、廂房都是瓦屋。我們在大門口敲了半晌門,支書媳婦才出來開了大門,說支書洗頭感冒了,在屋里躺著。進(jìn)屋去,果然就見支書窩在被子里,床下生一爐炭火,屋里散著烘烘暖氣;床頭桌上,擺了一包藥片,一碗細(xì)白的雞蛋湯面條。隊長一到床前,先問了支書的病,就又把我讓到前面,說連科回來啦。

我忙不迭兒叫了一聲姨夫。

支書怔一下,問:“聽說你毛筆字寫得不錯?”

“不太好……”我說。

隊長往前靠了半步:“過年時村里的對子全是他寫的?!?

支書翻了一下身子,“南街四隊星光的筆下有些文才……想在你們這幾個高中生里選個大隊秘書?!?

支書說的星光姓李,是我同班同學(xué)。我知道李星光語文學(xué)得不錯,當(dāng)秘書不比我差??粗f話的神氣,似乎在星光和我之間,支書選了李星光。然隊長三叔卻還是要堅持著把我死往支書的心里推。

“連科在校時,作文還被老師當(dāng)過樣板哩!”

支書坐起來。

“我看了,星光也有一筆好字?!?

隊長把火盆往支書面前端了端。

“比起來……還是連科這娃人好些……”

“支部今兒開會已經(jīng)定了……”

“誰?”

“星光?!?

我心里一下冷起來,就像猛然吞了一塊冰磚。隊長三叔似乎十分驚訝,他木然地站著,臉上結(jié)著一層灰氣,過了好一會,又淡淡地問:

“定死了?”

“支部研究的。”

“我想著……瑤溝離田湖遠(yuǎn),你們讓連科當(dāng)秘書,來回捎個口信,替支部傳個通知……也比親自派人跑著便當(dāng)……”

支書吃了桌上的藥片。

“秘書……又不是啥好的角兒!”

我想走,可隊長站著不動。這時候,支書家院里響起了撕紙扯草和老母豬哼叫聲,又響起了支書媳婦打豬罵豬聲。似乎老母豬挨了打,又回頭咬了人。支書媳婦在院里尖叫一聲,就回身跑進(jìn)屋里,嚷著說老母豬要下崽了,窩里沒草,在院里到處咬扯,得有個人照看一夜才成。支書看了一眼媳婦,說媽的往日閑人扯旗放炮,打不斷腿,今夜偏一個也沒。聽了這話。我看隊長三叔眼睛亮一下,過來推我一把:“出去找一捆稻草扛來?!闭f著,又回過頭去看看支書,“今夜我和連科在這守一夜,你們睡覺就是了。”

支書媳婦說那咋能行。三叔說有啥兒不行,快去吧連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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