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理她,她像丟了娘樣淚眼朦朦地看著我,嘴里不停叫我連科哥。我終于實現(xiàn)了我的心愿,沒有應(yīng)她一聲。那時候,我以為應(yīng)她一聲將會是給了她最大的恩賜??晌液軋詻Q地沒理她。沒理她我就知道我有很強(qiáng)的意志。
“連科哥,你給我一個狗娃吧,全身都是花的那一種?!?
我去給她抱狗跑了三十八里路。她爸、她媽都是從省城來的。來給我們修公路橋。橋一通,公路就從我家門前鋪過去,我家就和洛陽、鄭州連在一道了。我懷著一種像晴天云一樣潔白的感激去我姑家給她抱狗娃。我姑家狗生了,已經(jīng)滿月。我對她這樣說后她就問我要狗娃。我不能不為她跑這三十八里路。她家燒的第一頓米飯就給我家端了一小碗,像一碗雪樣擺在供桌上。那是我一生第一次吃米飯,知道米飯果然比白面好吃,又香、又粘、又耐嚼,有核桃仁兒的味?,F(xiàn)在我覺不出米飯有那種味道了。那時候,吃過三天我還覺出嘴里存著那味道。為了這些,我去我姑家給她抱回一只狗。那狗黑眼圈,白尾巴,身上花白搭叉,抱在手上它咬手指頭。咬得癢極了。我知道那狗和我有感情,它是把我當(dāng)成它哥才和我一道回來的。我一叫它花臉,它就朝我擺尾巴。我們在一道像兄弟那樣過了三天,它餓了、孤單了都向我嘰嘰叫,像喚我的名字一樣。我不忍心送她,可還是送了她。我是看在她爸在給我們修橋時,鐵釘扎透了腳的份上才送的。那一天中午,村里人都睡午覺了,我抱著我的花臉坐在村頭的大樹下,等她去大橋工地醫(yī)院看她爸回來我就攔住了她。我說見娜,這狗給你。她說我不要。我問咋了?她說你舍不得。我說舍得。她就接過了那花狗,用手去它的背上撫摸著,很感激地瞟著我。
“真給我?”
“真給你?!?
“我給你啥兒?”
“我啥也不要。”
“我不能白要你的花臉呀!”
“你以后多喂它米飯就感激了?!?
說完,我很悲壯、很凄楚地先自快步回家了。回家我趴在床上哭了好一陣。那時候,我十一歲。十一歲的我一窮二白,我把我的全部家產(chǎn)和全部的愛都送給了從城市來的小姑娘。她把我的一切都給領(lǐng)走了。我覺摸我渾身空蕩,連一件衣服也沒有,真真的把心都給了她。她如果不是從城市來的我不會送給她。她爸媽不是來為我們修橋我也不會送給她。那當(dāng)兒我很摳,摳得連鉛筆頭兒都沒送過人??晌野盐业幕?biāo)土怂?,盡管我是特意去姑家給她抱的,我還是以為我把我的一切都給了她,留給我的是兩手空空的窮窮白白。
我后悔我把我十一歲的家產(chǎn)像彩禮一般全部給了她。
我說我不要她還我一星點兒東西。說的當(dāng)兒很大度,可從她抱走了我的花臉,我就等著她還我一樣?xùn)|西,等著她家還我家一樣?xùn)|西。
后來她家果真還了。
那是三天以后,她爸從工地醫(yī)院出院了,在家養(yǎng)傷。養(yǎng)傷還一樣有工資,這一點我十分想不通,暗自憤憤不平,因為村里人干活時掉了頭在家歇半晌隊里也不給一分工。后來長大慢慢想通了,覺出說到底城里人是不能同我們伙著使用一輪太陽、一牙月亮的。那天夜里,一家人都睡了,月光像水樣從窗里一條一條凌清凌清地流到我家屋里,還滲到我蓋的單子上,涼陰陰的,如井水濕身似的。爹娘都已睡了。我看著那月光,想起一個故事:故事里有個姑娘,叫月仙,是從月亮上特意偷跑下來嫁人的,不想?yún)s嫁一個粗漢,每天都要打她,受不了,她就在一個月明如水的夜里,駕著月光又回月亮上了。那粗漢追悔莫及,每天月亮升上來,就在月光下哭啼,月仙就在天上看著他哭。后來月仙還想下來和他廝守日月,有個神就把她永遠(yuǎn)捆在桂花樹上,直到男的活活哭死,他們也未曾見上一面。這月光一樣柔涼的故事,使我無論如何睡不著。那一夜,我下決心長大娶了媳婦絕不打她一下、罵她一句,絕不像粗漢那樣做追悔莫及的事。可我就怕我娶不到月仙那樣的媳婦。想到媳婦,我就想到了見娜。她是從鄭州來的,從鄭州和從月亮上差不多,我渴望她長大能夠嫁給我。我想她一定會嫁給我,我把我的花臉都白白送了她,可就這個時候,見娜媽敲了敲我家的窗子。
“睡了嗎?明早你們把這端回去溫溫吃,大補(bǔ)的?!?
見娜媽走了,我聽見她在窗臺的擱碗聲很輕,像給病人放了一滿碗中藥湯那樣。我一直想著那碗里的東西,準(zhǔn)是非常好吃、非常難得的啥兒?來日一早就最先爬起了床。
窗臺上放了一個小白碗,碗里有半碗紅湯,湯里泡了一只剝皮煮爛的小狗腿。
我的花臉狗被她媽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