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已經(jīng)到了正午時候,洪水的漲勢不見減退。伊河兩岸的大堤都已水淹三成有二,河面一下延寬多少倍。河心滾下的浪頭上,不斷有房梁、桌椅隱隱現(xiàn)現(xiàn)。村人們都泡在忙亂里。我和見娜就站在一段老堤的高處望。我們看見有三個麥秸垛很結(jié)實地漂在水面,像三只大船從河心搖過去。還看見有一副白木棺材,在水中沉了一半,另一半露出水面,蕩動很厲害。那棺材上有一樣東西伏著,直到隨著麥秸垛后漂過去,才看清棺材上伏的是一個人。像老人,他在水里向我們招著手,嘴一張一合。我們聽不見他在喚啥兒,就遠遠的隨著棺材跑,直到跑完新堤,登上老堤,才想起該給隊長三叔說說。于是,我們就折過身子,氣喘吁吁地跑回來。
隊長仍在摔抓鉤。
“三叔,有個人淹到水里啦!”
隊長不抬頭:“你們別瞎跑!”
見娜說:“那人趴在棺材上。”
隊長說:“我看見了,你們只管到一邊呆著去?!?
我們很奇怪隊長看見了,他卻連喚也沒有喚一聲。照他說的話,我和見娜又回到老堤的高處坐下來,迷惑地瞅著他和村人們。這時候,太陽光黃沉沉地落在水面,大堤上是濁重的風響。眼前的白沫,越鋪越厚,越鋪越遠,里邊夾了一棵一棵熟了的玉蜀黍,那穗兒洗衣棒子一般粗粗長長,金黃的籽兒大金牙似的閃光。在那蜀黍棵間,還膨脹著一頭死豬,肚子圓溜溜地鼓著,朝村人們漂過去。我和見娜都坐著不動。我們被大水嚇住了。村人們說這大水百年不遇??晌覀冇錾狭?。她坐在我身邊,靠在我肩上,身子微微地抖,我說你冷?她搖搖頭。我知道她怕,說你怕咱們回家吧!她說再看看。這樣,我們就看了那場有頭有尾的大洪水,又輝煌又可怕。像是一臺場面很大、穿戴華麗、槍棒橫飛的古裝戲。白色水鳥在天上水上一群一群飛嬉飛戲著,嘎嘎的叫聲強硬強硬地蕩到堤上來。新堤從上游開始,堤面上一丈遠一個木樁,都已均勻地栽定。每個木樁頭兒都被打炸了,像一朵朵蘑菇在堤上舉著。每一樁挨地面的地場都拴了繩子或鐵絲,繩或絲的那端,捆著散大的樹枝,枝梢在水里像網(wǎng)樣護著大堤。盡管這樣兒,塌方的聲音還不時從這兒那兒響起。堤邊的白沫水中,不斷升起一個棕色的泥漿漩渦。村里的人還沒到。嘴洼離村落七里路,來回就是十四里,約摸報災信的人也才剛回到村中。新堤護著的十八畝稻田,在水聲中平靜地躺著,有鳥兒在稻圃上覓米。我看著那覓米的鳥群,見娜卻看著那被洪水埋了的大橋。我不知道她在想啥兒?也不知道我在想啥兒?
后來,她拉了一把我,“連科哥,你看!”
我循著她手指的方向,見有個人騎在一條桿子上,在河心的浪頭鏈中上上下下,白花花的浪頭不斷打到那人的頭上。
我沒有叫三叔,也沒叫爹和村人們。我們眼看著那活生生的人在水里淹著,目送那人朝下游漂去??僧斈侨丝炱^嘴洼時,他向村人們這里舉了一下手,一個浪頭撲上來,那人就沒有了蹤影。他的手好像哆嗦著要抓住啥兒似的掉進了水里。那一桿檁木,很清晰地浮出水面,橫來豎去地擺在河心,輕輕快快棱子船樣下劃著,一直劃出我們白茫茫的視野,劃進我十二歲很深的記憶里。
我們再沒看那人爬出水面騎到檁木上。
后來水落后,在八里灣的灘上,那人露出一只指頭半曲半伸的泥手,身子全都淤進了黃泥里。
那當兒,見娜用手抓著我的胳膊,她的指甲全都掐進我的肉里。
她說:“連科哥,他淹死了?!?
我說:“不會?!?
她說:“咱們回家吧……”
我說:“再等一會,好遠的路?!?
我們默默坐著,天水從我們記憶里陰森森地鋪開,灰沉沉地流過去。上游極遠極遠的地方,似乎沒有陽光,天就如霧樣罩著水面,分不清是水在天上,還是天在水上。我覺摸那地方的天和地都被天水泡脹了,似乎那地方還麻麻纏纏下雨,有唆唆的云在水天之間繞著。我靜靜看著那里,就像要找到天水源頭一樣的深沉,久久地不吭不動。
這樣過了許久,見娜忽然從我身邊彈起來。
“快看!”
“啥?”
“黃鶯?!?
我們說的黃鶯,就是官話中的黃鸝鳥。它在堤邊水中的一條槐樹枝上落著,小得只有我的半個拳頭,渾身的黃羽都被泥水粘著,再也看不到它從眼邊到頭后的那片好看的黑斑。身上的紅肉從一撮一撮的毛縫中流出來,如同凝住的血。不知它是如何遭了水淹的。在堤邊,它撲棱撲棱翅膀,沒能飛起來,就癡癡地盯著我們。
見娜朝堤下走過去,走得很快。
我想起那剛剛舉了一下手就入水沒了蹤影的人,木檁擺來擺去劃走了。
“你干啥?”
“撈它?!?
“淹死你。”
“不會?!?
見娜的一只腳踏進水里了,手提的裙子像擱在水上的一個紅桶。我滾跑著滑下大堤,撲通一聲踩進堤邊水,拉住了她的胳膊。
可是,我踩出的水花像冰球一樣飛起來,一個準兒打在黃鶯頭上,隨那一個小浪一涌,槐枝一沉,黃鶯兒就緊跟槐枝沉進了水里,再也沒出來。那片水面除了棉花似的水沫,就平靜得什么也沒了。只有遠處的水浪聲在那兒微顫。見娜盯著那水面,如同第一次見我端詳我的臉,看了許久,突然驚醒是我把黃鶯淹死了,就用力把我拉她的手打掉,怒目睜睜地瞧著我,“你心狠,你賠我黃鶯。”
“這水會淹死你。”
“恨你,就恨你!你賠我黃鶯?!?
“這水真的會淹死你?!?
“你不是我哥,你就不是我哥……你賠我黃鶯!”
她這樣說著,獨自走上大堤,像有骨氣的羊羔那樣,坐在堤邊的草上,眼望著無邊白花花、黃茫茫的大洪水,仿佛一切世事,她都已歷經(jīng)了數(shù)遍一樣冷漠、淡然,臉如冬霜下的天氣那樣傲寒寒的,再也不理不搭我了。
這一點童年的不快,是她贈我的分別禮物,直到眼下二十年過去,我依然不尋常地珍藏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