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歲(十)

閻連科文集:情感獄 作者:閻連科


記得叔伯哥那次的斷指流血也和這紅色的泥漿一樣。

新堤臨水一面凸出的壩頭都是用石頭砌起的,凹進去的堤身全栽了抓地草。這水若晚來一年,那石頭都下陷實落了,抓地草也就扎了根須。可洪水適時來了。修壩的時候是夏天,酷烈的太陽燒在村人們的肩背上,他們身上被陽光撕起的脫皮像蟬翼一樣透明發(fā)亮。新生的皮油紙一般光滑,那上邊被木杠和石頭割了許多紅鮮鮮的印痕??此麄冃迚芜\石,我覺摸就是天塌出一個黑洞,村人們也會用石頭去把洞口補砌起來。

一天的晌午,我在河中洗澡,凌清凌清的伊河水如風從身上輕輕揉著流過去。河灘上下除了運石的村人,再就是酷日、燙沙和耷著腦袋的野草。鳥都在樹蔭下懶得叫了,流水的聲音也顯得躁悶。只有知了在大堤上不煩地鳴叫。大堤兩岸、鵝卵石灘、十八畝嘴洼、筑橋工地,到處都是知了那熾白炙人的叫聲。村人們到對岸伏牛山上開山放炮,把那牛腰、豬肚似的青石運過來,大的三五人抬,小的獨個兒肩扛。他們的腰上都扎了力繩,每走一步都把肋骨掀起極高。我看著爹們一行十幾人,每人肩上都壓著一塊牛腰青石,像一個駝隊從伏牛山下?lián)u過來,一晃一晃,每人的兩只胳膊都卡在扎腰力繩上,并不用手去扶那肩上的石頭。而那石頭卻像山一樣平穩(wěn)地在空中微微晃著。他們的頭被石頭蓋住了,腰是半弓,從我面前過去時,我認不出誰是哪一個,只覺摸出一座座山頭緩緩地朝水壩移過去,從很老的大山中走下來,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充滿了氣力,都能牽動一輛大車;覺摸到這野牛有一天會把對面的伏牛山馱過來,放在大堤壩頭的位置上;覺摸到在這群野牛面前,天塌、地陷、山崩、大火、狂水,無論有了什么景況,都不是可怕的情事。

到水壩邊上,他們按石匠指定的位置,肩頭一歪,大青石就從肩上掀下來。地面被那青石砸得抖動。而他們肩上,是草青的死色,石頭落下了,壓下的井坑卻久久不能彈起,直到過去半晌,那青色才會漸漸轉為紅鮮鮮的顏色,仿佛立馬血就要從肩上噴出來。

我想,村民們其實都是野人,只有野人才有移山動地的氣量。

最后一個卸馱石的是我叔伯哥。那年他十八周歲。十八歲是一個很嫩的年齡,就如開春后鉆出土的黃芽。他咬著牙齒把牛腰石馱到壩頭,石匠說放下吧,那石頭就滑了下來,隨即,他就把右腳從石邊抽出來,提在半空,用雙手握著。血從他手縫一滴接一滴珠子般滾下,在陽光中閃出耀眼的亮色。

村人們立馬圍上去。

“出事了?”

“砸了腳?!?

“咋樣?”

“亂流血,不痛?!?

隊長過去,從我叔伯哥手里接過他的腳,就見他的大腳趾頭不見了,那兒如被折斷的樹枝、皮骨、杈杈。

叔伯哥的臉白一下:“我趾頭掉了?”

隊長說我爹:“你把他背回去。”

叔伯哥說:“你們接著扛吧,我能走?!?

可他不能走。

爹背著叔伯哥。哥自己用手死命捂著斷趾不讓血流。走時,他回過頭來瞅瞅人群,說我不能和你們一道背山了……

村人們沒人接話。隊長大聲說。我們走吧,接著去扛。

我跟在爹和哥的身后,他們都一路默默,走得很快,直到半途,哥才問還能背動嗎?爹說山都背了,哪欠你。然后他們就不再言語。血在大堤上流成一線。叔伯哥的臉越來越白,汗落雨似的澆在爹的肩上,后來哥就把頭軟軟擱在了爹的肩上。

我說爹,哥昏了。爹就跑起來??煽炫艹龃蟮塘飼r,他又慢慢抬起頭,問爹說,二伯,你吃過大米嗎?

爹慢下腳步,說沒有。

又問:“嘴洼能整出稻田?”

爹說:“能,就怕以后發(fā)洪水?!?

到這兒,哥就很重地把頭跌在了爹的背上,捏腳的手也松開了,血像水渠一樣流。我忙上前捏住叔伯哥的斷趾。他的血又粘又稠,像是洪水中紅泥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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