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后是一片安靜的天地。陽光從云縫掃出來,把云塊邊染成紅黃的顏色。伊河水在陽光下嘩哇嘩哇地流動,云在水中成了沖不走的油彩。河水兩邊,是兩灘望不到盡頭的鵝卵石,一個挨著一個,白的、紅的、紫的、黑的……在腳手架上望著,仿佛是兩張大席上曬的青花豆。鵝卵石灘兩邊,是兩條古老的大堤,堤上的柳樹、楊樹交錯著,把大堤深掩起來。堤如青龍,蜿蜒地從上游伸來,朝下游伸去,將伊河和卵石灘夾在中間。所有的楊樹都在太陽下泛成一個大的光球,被白色的樹干高高地舉在空中,就像飄著飄著冷丁兒停在空中不動的團(tuán)團(tuán)白霧。
就在那霧團(tuán)兒下,是我要給你說的稻田和我的祖輩村人們。這是秋天,不消說,誰都經(jīng)過秋天,都說秋天是好的季節(jié),糧食是在秋天進(jìn)倉的,鮮果是在秋天成熟的,可洪水也是在秋天降下的。在那伊河下游,老堤朝西弓了一個嘴唇彎,村里人對著嘴唇彎修了一道嘴唇堤,這就在大天下、河灘上曬著一個大嘴洼。嘴洼像大地問天張開的口,天不作答,口就永遠(yuǎn)不合攏了。眼下,那嘴洼里是十八畝的稻田。熟稻撮兒撮兒在田里立著,在空中散開,蓬蓬松松一片,像結(jié)在地面上的十八畝金色大網(wǎng)。這是伊河岸上的第一塊稻田,也是伊河岸人家的第一季收成。有了這十八畝熟稻,似乎整個伊河秋天的水藻氣息淡薄了,魚腥氣息稀疏了,空氣中的熟稻香味彌漫在伊河岸上。我在腳手架上轉(zhuǎn)過身子,就聞到了濃郁的稻香,看見村人們在嘴洼里收割稻子起伏的肩膀。他們排成一行,全都脫掉了布衫,紅銅色、門板樣的肩膀列排起來,仿佛是一道用夯擂過的寨墻,在從云縫掃出的日光下,閃出一道赤色的光亮。金色的陽光,金色的稻子,含著赤亮的肩背,就像一排脫光了衣服的奇人躺在一張金床上,蓋著無邊寬大絨厚透亮的金被子。他們站起來的時候,都要伸個懶腰,把胳膊揚在空中,舉著鐮刀,像要站起把太陽割掉一塊。可他們不知道,洪水從他們背后來了,洪水就是為了掃去稻田和收成才隆隆卷來的。他們的勞作在洪水下,會成為無邊沙地中的一塊兒泥沙。
洪水來了,可他們還一點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