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近午時的劉街,雖非逢五逢十的正集,但三月四日,也有許多山區(qū)農(nóng)民來趕集購物。飯店的炒灶依舊紅火彤彤,百貨樓里訂婚的鄉(xiāng)下姑娘依然讓小伙給她買了一包袱新衣布、新毛線。買鋤的提了鐵貨鋪的鋤頭,買菜種的提了個襪子袋兒,買中藥的提了一吊草紙包兒,路經(jīng)他們的熟人門口,免不了幾句寒暄。
——生意好吧?
——老樣。
——你在這一一二二,老實巴交,你看人家村頭在攔路收錢,眨眼工夫塞滿了黃挎包。
——收啥兒錢呀?
——說軋死了人,收安葬費哩。
那劉街或別處的人豎耳聽著,微微一怔,還想問些什么,過路的人已經(jīng)遠去,他就把目光羨疑地朝街外的路口望去。
過路的人走著走著,又去買什么東西。
——啥兒價?
——一塊三毛九。
——一塊四算了嘛。
——國家牌價,要穩(wěn)定市場。
——連一塊錢都不值,還穩(wěn)定市場哩。
——你不能不讓我們賺一毛兩毛。
——掙?你到村口看看,扛著尸體攔路收錢,那錢都掙瘋了,嘩嘩啦啦往口袋里流。
店主一怔,朝顧客看一眼,匆匆降價賣了那一樣東西,匆匆關(guān)了店門,匆匆朝村口走過去。
有一個笑話,說某大城市的青年在家待業(yè),實在無聊,到街上游逛,靈機一動指著一個下水道口大喚,快看快看,這老鼠長了一個人臉。頓時,有幾人圍了上來。見有幾個圍著下道口,其余走路的,騎車的,都相互尋問,互答不知,于是都又圍將上去。轉(zhuǎn)眼之間,馬路上就水泄不通。其時為上午剛剛上班時候,至下午下班時分,青年游逛回來,剛踏上公共汽車就遇到堵車,在車上等得實在無奈,便下車徒步,問前邊為什么堵車,答說不知,就擠進人群,問前邊在擠什么,答說老鼠咬了主人家一塊黃金,滿街地竄,鉆到了下水道里。青年進一步擠了下去,到里邊一看,正是早上自己對別人大喚的那個下水道口,他便對著天空又喚了一聲,
——我操,人呀。
劉街的甲住在村子中央,乙住在村后,原是一個生產(chǎn)隊,現(xiàn)是一個村民生產(chǎn)小組。三月四日都在山梁的坡地鋤麥,彼此都當過生產(chǎn)隊長(一般男性農(nóng)民,不殘不傻,無不當過生產(chǎn)隊長者,這是中國農(nóng)民之一大特色),都有領(lǐng)導和組織能力。他們鋤地鋤到日正中天,從山下跑來一個孩娃大喚,
——爹,爹,爹!
隊長回喚,
——你爹死啦。
孩娃叫,
——我娘讓你立馬回家。
爹說,
——是給你外婆奔喪?
孩娃說,
——全村人都拿著劉丙林胳膊和腿在公路上攔汽車,每過一輛汽車要掏十塊錢。
爹問,
——掏錢干啥?
孩娃說,
——埋劉丙林的尸體。
爹又問,
——埋劉丙林要那么多錢?
孩娃跺腳,
——我娘讓你立馬回家。
劉街的甲村民一個頓悟,說聲媽的,丟掉鋤頭,箭一樣朝山下跑去。
孩娃的喚叫,本應緊急而又悄秘,可童叟無欺,他的話響亮而又脆嫩,所有山梁上鋤地的人都聽得清白,看老隊長撒腿跑了,大家稍一猶豫,也就扛著鋤頭朝劉丙林的尸體那兒跑去。
劉街這兒,除了從洛陽伸來的公路在村頭五百米處一分為二,朝兩個縣城延伸過去(因此才有三岔路口),在村后,還有一條兩縣之間對接的捷徑馬路,凡兩縣交通,大都從村后穿過。村左二里之外,還有一條黃土大道,朝山里通去;再往前走,五里處有一銅礦,是日本人投資、洛陽市開采的黃銅基地,工程車在那兒南來北往。從山梁上跑下來的村民甲,到黃銅基地的專用公路上時,見到正有幾個村人,用一塊門板,抬著劉丙林的一條腿(不知另一條腿去了哪兒)橫在公路中央,在攔截運載礦石的東風卡車。
司機說,我們工程上的車壓根不從你們村口過。
村民說,你們買菜買煙都還把卡車開到劉街上。
司機說,這錢我們掏得冤死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