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刪《書》,斷自唐、虞。蓋自洪水既平,歷史始漸詳備可考。
《史記·五帝本紀贊》:“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訓,薦紳先生難言之??鬃铀鶄髟子鑶枴段宓鄣隆芳啊兜巯敌铡?,儒者或不傳?!?/p>
《史記探原》(崔適):“《太史公自序》‘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則《五帝本紀》本當為《陶唐本紀》,是《史記》亦始于唐、虞也。”
吾國文化之根本,實固定于是時;國家種族之名,胥自是而始見。雖其緣起不可知,然名義所函,具有精理。后世之國民性及哲學之主張,罔不本焉,是固不可忽視也。
吾國之名為“中國”,始見于《禹貢》。
《禹貢》:“中邦錫土姓。”《史記》:“中國錫土姓?!保ㄠ嵖党稍唬褐屑淳胖菀病#O星衍曰:“史遷‘邦’作‘國’者,非避諱字,后遇‘國’字率改為‘邦’,誤矣。是《禹貢》‘邦’字,當從《史記》作‘國’。”
后世遂沿用之。
《左傳》僖公二十五年,倉葛曰“德以威中國,刑以威四夷”。
《禮記·王制》:“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p>
雖亦有專指京師,《詩·民勞》:“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毛傳》:“中國,京師也。四方,諸夏也?!?/p>
或專指幾甸者,《孟子》:“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夫然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p>
按《孟子》以中國與南河之南對舉,似以當時畿甸之地為中國,而畿甸以外即非中國者。要以全國之名為正義。且其以中為名,初非僅以地處中央,別于四裔也。
《中華民國解》(章炳麟):“中國之名,別于四裔而言。印度亦稱摩伽陀為中國,日本亦稱山陽為中國,此本非漢土所獨有者。就漢土言漢土,則中國之名,以先漢郡縣為界。然印度、日本之言中國者,舉中土以對邊郡;漢土之言中國者,舉領域以對異邦,此其名實相殊之處?!?/p>
按此說未盡然。
文明之域與無教化者殊風。此吾國國民所共含之觀念也。
《公羊傳》隱公七年:“不與夷狄之執(zhí)中國也?!焙涡菰唬骸耙虻夭唤泳?,故以中國正之。中國者,禮義之國也?!薄对馈罚n愈):“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p>
據此,是中國乃文明之國之義,非方位、界域、種族所得限。是實吾國先民高尚廣遠之特征,與專持種族主義、國家主義、經濟主義者,不幾霄壤乎!
唐、虞之時所以定國名為“中”者,蓋其時哲士,深察人類偏激之失,務以中道詔人御物。
《論語》:“堯曰:‘咨!爾舜!允執(zhí)厥中?!匆嘁悦??!?/p>
《禮記·中庸》:“舜其大知也歟!擇其兩端,而用其中于民?!?/p>
《書·堯典》:“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p>
《皋陶謨》:“亦行有九德: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p>
據此,是唐、虞時之教育,專就人性之偏者,矯正而調劑之,使適于中道也。以為非此不足以立國,故制為累世不易之通稱。一言國名,而國性即以此表見。其能統制大宇、混合殊族者以此;其民多鄉(xiāng)原,不容有主持極端之人,或力求偏勝之事,亦以此也。按中國民性,異常復雜,不得謂之尚武,亦不得謂之文弱;不得謂之易治,亦不得謂之難服。推原其故,殆上古以來尚中之德所養(yǎng)成也。然中無一定之界域,故無時無地,仍不能免于偏執(zhí)。惟其所執(zhí),恒不取其趨于極端耳。
吾國種族之名為“夏”,亦見于唐、虞時。
《堯典》:“蠻夷猾夏?!?/p>
或謂即夏代之人,以時代之名代表種族。
《愈愚錄》(劉寶楠):“《書》‘蠻夷猾夏’,此夏史所記。夏者,禹有天下之號?!?/p>
然以《說文》證之,則夏為人種之特稱。
《說文》:“夏,中國之人也。從攵,從頁,從臼。臼,兩手。攵,兩足也。古文夏?!倍巫ⅲ骸爸袊恕敝^“以別于北方狄,東方貉,南方蠻閩,西方羌,西南焦僥,東方夷也”。
蓋“夏”為象形字,實即古之圖畫。當各族并興之時,吾民先祖,崛起而特強,侵掠四方,漸成大族,于是表異于眾,自繪其形,具有頭、目、手、足;而彼四方之眾,悉等于犬豸蟲羊,此可望文而知義者也。
《說文》:“羌,西戎羊種也,從羊、兒,羊亦聲。南方閩,從蟲。北方狄,從犬。東方貉,從豸。西方羌,從羊。此六種也。西南僰人,焦僥從人,蓋在坤地,頗有順理之性。唯東夷從大,大,人也。夷俗仁,仁者壽,有君子不死之國。”
按此雖漢人之說,然沿用之文字,其來蓋久,未必屬小篆也。古人說東方、西南之人,尚近于人類,惟西北之人,則斥之為非人類,明示夏人之非西方種族矣。
先有種名,后有代號。故朝代雖易,而種名不替。
《左傳》閔公元年:“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倍ü辏骸耙岵恢\夏?!?/p>
《論語》:“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p>
使以沿用為解,則“庶殷之名亦見于書”。
《書·召誥》:“乃以庶殷攻位于洛汭?!薄笆筘ё??!?/p>
何諸人皆稱“夏”而不稱“殷”乎?夫一族之民,自視為優(yōu)越之種,而斥他族為非類,其義似隘。然人類皆具獸性,吾族先民,知獸性之不可以立國,則自勉于正義人道,以為殊族之倡,此其所以為大國民也。
春秋之時,吾族復有“華”稱。
《左傳》定公十年:“夷不亂華?!?/p>
他書未見此名,而后世相沿,自稱“華”人,要不若“夏”之有所取義。近人附會“華夏”之說,類多鑿空無稽。章太炎釋中華民國,謂“華”取華山;“夏”取夏水,雖頗自圓其說,亦不可盡信也。
《中華民國解》(章炳麟):“諸華之名,因其民族初至之地而為言。世言昆侖為華國者,特以他事比擬得之,中國前皇曾都昆侖與否,史無明征,不足引以為質。然神靈之胄,自西方來,以雍、梁二州為根本,宓犧生成紀,神農產姜水,黃帝宅橋山,是皆雍州之地。高陽起于若水,高辛起于江水,舜居西城(據《世本》,西城為漢漢中郡屬縣),禹生石紐,是皆梁州之地。觀其帝王所產,而知民族奧區(qū),斯為根極。雍州之地,東南至于華陰而止;梁州之地,東北至于華陽而止。就華山以定限,名其國土曰‘華’,則緣起如此也(按此亦屬想當然耳之說)。其后人跡所至,遍及九州,至于秦、漢,則朝鮮、越南皆為華民耕稼之鄉(xiāng),‘華’之名于是始廣?!A’本國名(按此亦未確),非種族之號,然今世已為通語。世稱山東人為‘侉子’,‘侉’即‘華’之遺言矣。正言種族,宜就‘夏’稱,《說文》云:‘夏,中國之人也?!蜓赃h因大夏,此亦昆侖、華國同類。質以史書,‘夏’之為名,實因夏水而得。是水或謂之‘夏’,或謂之‘漢’,或謂之‘漾’,或謂之‘沔’,凡皆小別互名。本出武都,至漢中而始盛。地在雍、梁之際,因水以為族名。猶生姬水者之氏‘姬’、生姜水者之氏‘姜’也?!摹咀迕嵌紘?,是故得言‘諸夏’。其后因族命地,而關東亦以‘東夏’著。下逮劉季,撫有九共,與匈奴、西域相卻倚,聲教遠暨,復受‘漢族’之稱。此雖近起一王,不為典要;然漢家建國,自受封漢中始,于夏水則為同地,于華陽則為同州,用為通稱,適與本名符會。是故‘華’云,‘夏’云,‘漢’云,隨舉一名,互攝三義。建‘漢’名以為族,而邦國之義斯在;建‘華’名以為國,而種族之義亦在。此‘中華民國’之所以謚也?!?/p>
洪水前后有一大事,至虞、夏之時,始稍平靖者,九黎與三苗是也。九黎三苗之事,見于《書·呂刑》及《國語》。
《呂刑》:“若古有訓,蚩尤惟始作亂,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賊,鴟義奸宄,奪攘矯虔。苗民費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殺戮無辜。”馬融曰:“蚩尤、少昊之末,九黎君名。”鄭康成曰:“蚩尤霸天下,黃帝所伐者。學蚩尤為此者,九黎之君少昊之代也,苗民謂九黎之君也。九黎之君于少昊氏衰,而棄善道,上效蚩尤重刑,變九黎言苗民者,有苗九黎之后。顓頊代少昊誅九黎,分流其子孫居于西裔者,為三苗。至高辛之衰,又復九黎之惡。堯興,又誅之;堯末,又在朝。舜臣堯,又窾之。禹攝位,又在洞庭逆命,禹又誅之。”
《楚語》:“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其后三苗復九黎之德?!表f昭曰:“少皞,黃帝之子,金天氏也。九黎,黎氏九人。三苗,九黎之后。高辛氏衰,三苗為亂,行其兇德,如九黎之為也?!?/p>
據鄭、韋之說,黎、苗實一族,其為亂累世不絕,堯、舜及禹迭加誅竄,吾族始獲安枕。此洪水以后之中國所大異于洪水以前者也。近人或謂,黎苗實古代之地主。
《中國歷史》(夏曾佑):“古時黎族散處江湖間,先于吾族不知幾何年。至黃帝時,民族競爭之禍乃不能不起,遂有黃帝、蚩尤之戰(zhàn)事。”①又曰:“南蠻為神洲之土著,黃帝時蚩尤之難,幾復諸夏。少昊之衰,九黎亂德。顓頊媾三苗之亂,至于歷數失序,及堯戰(zhàn)于丹水之浦②。舜時遷三苗于三危③,稍以衰落,至禹三危既宅④,三苗丕敘⑤,于是洞庭、彭蠡之間⑥,皆王跡之所經,無舊種人之歷史矣。蓋吾族與土族之爭,自黃帝至禹,上下亙千年,至此而興亡乃定?!?/p>
又謂即今日南方黎、苗之祖,其實亦未盡可信。觀章炳麟之文,自知其中之區(qū)別矣《太炎文錄·別錄二》:“苗種得名,其說各異。大江以南,陪屬猥仳之族,自周訖唐,通謂之‘蠻’,別名則或言‘僚’、言‘俚’、言‘陸梁’,未有謂之‘苗’者。稱‘苗’者自宋始,明非耆老相傳,存此舊語,乃學者逆據《尚書》三苗之文,以相傅麗耳。漢者諸蠻無‘苗’名,說《尚書》者固不以三苗為荊蠻之族?!队輹贰Z三苗于三?!qR季長曰:‘三苗,國名也,縉云氏之后,為諸侯,蓋饕餮也?!痘茨稀ば迍沼枴犯哒T注曰:‘三苗蓋謂帝鴻氏之裔子渾敦,少昊氏之裔子窮奇,縉云氏之裔子饕餮,三族之苗裔,故謂之三苗?!藙t先漢諸師說三苗者,皆謂是神靈苗裔,與今時苗種不涉?!?/p>
①《呂刑》之蚩尤,非黃帝時之蚩尤,觀鄭注可見。
②《呂覽·召類篇》:“堯戰(zhàn)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蠻?!毕氖现^即今南陽浦岸。
③原注:三危西裔也,謂逐之西去。
④原注:謂可居。
⑤原注:謂服教。
⑥《史記·五帝本紀·正義》:“三苗之國,左洞庭而右彭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