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功用有二,通今及傳后也。草昧之世,交通不廣,應求之際,專恃口語,固無需乎文字。其后部落漸多,范圍漸廣,傳說易岐,且難及遠,則必思有一法,以通遐邇之情,為后先之證,而文字之需要,乃隨世運而生。吾國之有文字,實分三階段:一曰結繩,二曰圖畫,三曰書契。是三者,皆有文字之用,而書契最便,故書契獨擅文字之名。
《說文序》:“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另異也,初造書契。……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p>
是書契獨擅文字之名也。惟三者為同時并興,抑后先相禪,則古史懵昧,未能確定也。依《說文序》,則圖畫始于庖羲,結繩始于神農(nóng)。
《說文序》:“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①。及神農(nóng)氏結繩為治,而統(tǒng)其事……”
而段茂堂則謂結繩在畫八卦之先。
《說文序注》謂:“自庖犧以前,及庖犧,及神農(nóng),皆結繩為治,而統(tǒng)其事也。《系辭》曰:《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虞翻曰:興《易》者,謂庖犧也。庖犧為中古,則庖犧以前為上古,黃帝、堯、舜為后世圣人。按依虞說,則《傳》云上古結繩而治者,神農(nóng)以前皆是。”“庖犧作八卦,雖即文字之肇耑,但八卦尚非文字,自上古至庖犧、神農(nóng)專恃結繩?!?/p>
夫上“上古”二字,定結繩為庖犧以前事,未足據(jù)為確證。惟《易·系辭》言結繩者凡二:
《易·系辭》:“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作結繩而為網(wǎng)罟?!薄吧瞎沤Y繩而治。”
既以作結繩而為網(wǎng)罟專屬于庖犧,則結繩而治不屬于庖犧可知。庖犧以下,神農(nóng)、黃帝、堯、舜所作,一一可以指實,則所謂上古者,必非神農(nóng)、黃帝之時代又可知。以此推之,結繩之法,蓋先圖畫而興也。
結繩之法,不可詳考。鄭玄所言,殆出于臆測。
《周易正義》引鄭康成注云:“事大,大結其繩;事小,小結其繩。”
近人所謂一、二、三等字之古文,及■、│、丶、■諸字,皆結繩時代之字,尤為附會。
《文學教科書》(劉師培):“結繩之字,不可復考,然觀一、二、三諸字,古文則作‘弌’、‘弍’、‘弎’,蓋田獵時代,以獲禽記數(shù),故古之文一、二、三字,咸附列‘戈’字于其旁,所以表田獵所得之物數(shù)也。是結繩時代之字。(蓋結繩時代并無‘弋’字之形,惟于所獲得禽獸之旁,以結繩記數(shù)?!鼋Y繩之文,始于‘一’字,衡為一,從為│,縮其形則為、,斜其體則為丿(考密切),反其體則為■(分勿切),折其體則為┓(及),反┓為┏(呼旱切),轉┏為└(隱),反└為┚(居月切)┓,(及)、└(隱)之合體為□,轉環(huán)之則為○。是結繩文字,不外方圓平直,此結繩時代本體之字也?!?/p>
實則結繩時代,初不限于太古,即近世之苗民,猶有結繩之俗。
《苗疆風俗考》(嚴如煜):“苗民不知文字,父子遞傳,以鼠、牛、虎、馬記年月,暗與歷書合。有所控告,必倩土人代書。性善記,懼有忘,則結于繩。為契券,刻木以為信。太古之意猶存?!?/p>
欲知太古結繩之法,當求之今日未開化之人種,以所結之繩實證其分別表示之法,不可徒以后世篆隸字畫求之。古今人類思想,大致相等,惟進化之遲速不同耳。美洲之秘魯、亞洲之流球,皆有結繩之俗,吾國古代之結繩,當亦與之相近。觀東西學者所述,自可得其梗概。
《涉史余錄》(若林勝邦):“法國人白爾低猷氏之《人類學》嘗記秘魯之克伊普法曰:秘魯國土人,不知文字,惟以克伊普為記號??艘疗照撸匆詶l索織組而成,于其各節(jié)各標,表示備忘之意之法也。凡人民之統(tǒng)計,土地之界域,各種族及兵卒之標號,以及刑法、宗教之儀仗,無不用克伊普,且各異其種類,故有專攻克伊普之學者焉。克伊普之法雖不一,大抵以色彩示意,赤色為軍事及兵卒,黃色為黃金,白色為銀及和睦,綠色為谷物。其紀數(shù)以繩索之結節(jié)為符號,如單結、雙結、三結等,即所以示其單數(shù)、復數(shù)及十、百、千、萬等之數(shù)也。及其記載家畜之法,以一大繩為軸,附以小繩若干。其第一繩為牡牛,第二繩為牝牛,三為犢,四為羊,其頭數(shù)年齡,悉以結節(jié)表之。”又曰:“琉球所行之結繩,分指示及會意兩類。凡物品交換,租稅賦納,用以記數(shù)者,為指示類;使役人夫,防護田園,用以示意者,則為會意類。其材料多用藤蔓、草莖或木葉等,今其民尚有用此法者。”
結繩者必托于繩以示意,無繩或未及攜繩,則所記識者無從表示也。進而為圖畫,則隨在皆可表示其符號?;虍嬘诘?,或畫于石,或以指蘸水,或以堊示色。既無攜持之累,且免積壓之患,其為便利,過于結繩遠矣?!妒辣尽ぷ髌分^黃帝時史皇作圖,以圖畫與書契同時并興。
《歷代名畫記》(張彥遠):“史皇,黃帝之臣也。始善圖畫,創(chuàng)制垂法,體象天地,功侔遠化?!痹埔姟妒辣尽贰?/p>
然圖畫實始于伏羲。
《易·通卦驗》:“伏羲方牙、蒼精,作《易》,無書,以畫事?!?/p>
《尸子》:“伏羲始畫八卦?!?/p>
世謂史皇作圖者,圖畫之法,至史皇而始精耳。
《易》稱庖羲作八卦,以仰觀俯察諸法得之,又稱其出于“河圖”、“洛書”。
《系辭》:“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
《春秋緯》:“河出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龍圖發(fā),洛龜書感,河圖有九篇,洛書有六篇。”
《禮含文嘉》:“伏羲德合上下,天應以鳥獸文章,地應以河圖、洛書?!?/p>
后世說者,又謂包羲因燧皇之圖而制八卦。
《魏志·高貴鄉(xiāng)公傳》:“《易》博士淳于俊曰:‘包羲因燧皇之圖而制八卦。’帝曰:‘若使包羲因燧皇而作《易》,孔子何以不云?燧人氏沒,包羲氏作乎?’俊不能答?!?/p>
是一奇一偶之卦象,初非偶然創(chuàng)獲,實積種種思考經(jīng)驗,而后發(fā)明此種符號。以《易·說卦》考之,八卦所以代表各種名物,如乾為天,為圓,為君,為父,為玉,為金,為寒,為冰,為大赤,為馬,為老馬,為瘠馬,為駁馬,為木果;坤為地,為母,為布,為釜,為吝嗇,為均,為子母牛,為大輿,為文,為象,為柄,其于地也為黑之類。
非專象一事一物,故能以簡馭繁,不必一一求其形似。其后事物日多,眾庶難于辯別,因之一一圖像,務求相肖,而象形之字作矣。
八卦之性質,介乎圖畫文字之間,故世多謂卦象即古之文字。
《易緯乾鑿度》:“■古天字,■古地字,■古風字,■古山字,■古水字,■古火字,■古雷字,■古澤字?!?/p>
《文學教科書》(劉師培):“八卦為文字之鼻祖,乾坤坎離之卦形,即天地水火之字形。試舉其例如下:
乾為天,今天字草書作■,象乾卦之形。
坤為地,古坤字或作■,象坤卦之倒形。
坎為水,篆文水字作■,象坎卦字倒形。
離為火,古文火字作■,象離卦之象?!?/p>
《窕言》(趙曾望):“伏羲畫八卦,為萬世文字之祖,人皆知其然,未必皆知其所以然也。夫八卦之畫,有何文字哉?蓋因而屈曲之,因而轉移之,因而合并交互之,而文字肇興焉?。如乾三連,■也,屈曲之則為■,合并之則為■矣;坤六斷,■也,屈曲轉移之,則為■,合并交互之則為■?!?/p>
夫以八卦為八字,則其象甚少,其用甚隘。僅以八字示人,人必不能解也。謂后世之篆隸因襲卦象、顛倒屈曲之則可,謂古之卦象只作后世篆隸一字之用,則大誤矣。世人附會中國人種西來之說,謂八卦即巴比倫之楔形字。愚謂卦象獨具橫畫,不作縱畫,實為與楔形字之極大區(qū)別。楔形字或縱或橫,且多寡不一,故亦無哲理之觀念。八卦之數(shù)止于三畫,又以一畫之斷續(xù)分別陰陽,而顛倒上下即寓陰陽消息之義,故八卦可以開中國之哲學,以■為太極,以■為兩儀,以■為天地人,舉宇宙萬有悉可歸納其中,雖伏羲畫卦時未必即有此意,然文王、周公能因之以推闡,實亦由卦畫之簡而能賅所致。使世人觀玩巴比倫楔形文字,雖極力附會,必不能成一有系統(tǒng)之哲學也。
書契之作,亦非始于倉頡,倉頡蓋始整齊畫一之耳。
《造字緣起說》(章炳麟):“《荀子·解蔽篇》曰:‘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壹也’,依此是倉頡以前已有造書者。亦猶后稷以前,神農(nóng)已務稼穡,后夔以前,伶?zhèn)愐炎髀蓞我?。人具四肢,官骸常動,持莛畫地,便已縱橫成象,用為符號,百姓與能,自不待倉頡也。今之俚人,亦有符號,家為典型,部為徽識,倉頡以前,亦如是矣。一、二、三諸文,橫之縱文,本無定也。馬、牛、魚、鳥諸形,勢則臥起飛伏,皆可則象也;體則麟、羽、毛、鬣,皆可增減也。字各異形,則不足以合契。倉頡者,蓋始整齊畫一,下筆不容增損。由是率爾箸形之符號,始為約定俗成之書契。彼七十二王皆有刻石,十二家中,無懷已在伏戲前矣。所刻者,則猶俚人之符號也?!?/p>
以近世苗民之俗證之,中國數(shù)千年來,已成同文之治,而苗民之俗,猶沿契刻之文。
《峒谿纖志》(陸次云):“木契者,刻木為符,以志事也。苗人雖有文字,不能皆習,故每有事,刻木記之,以為約信之驗?!?/p>
《傜僮傳》(諸匡鼎),“刻木為齒,與人交易,謂之打木格?!?/p>
《苗俗紀聞》(方享咸):“俗無文契,凡稱貸交易,刻木為信,未嘗有渝者。木即常木,或一刻,或數(shù)刻,以多寡遠近不同。分為二,各執(zhí)一,如約時合之,若符節(jié)也。”
足見倉頡之時,各部落皆有契刻之法。黃帝部落欲統(tǒng)一四方之部落,則以其所定之符號,與各部落相要約,而書契之式,遂由而畫一。世遂以為文字始于黃帝時之倉頡矣?!兑住贩Q“百官以治,萬民以察”,知文字之用,始于官書。吾國幅員遼闊,種族復雜,而能摶結為一大國家者,即持文字為工具也。
倉頡時之文字,不可詳考。依許慎之說,則其時文字,止有指事、象形二種《說文序》:“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段玉裁注:“依類象形,謂指事、象形二者也。指事亦所以象形也?!薄靶温曄嘁?,謂形聲、會意二者也。有形則必有聲,聲與形相附為形聲,形與形相附為會意。其后,為倉頡以后也。倉頗有指事、象形二者而已?!?/p>
然以韓非子說“公”、“厶”考之,則倉頡作書,已有會意之法。
《韓非子·五蠹篇》:“倉頡之作書也,自環(huán)者謂之厶,背私者謂之公”。段玉裁曰:“自環(huán)為厶,六書之指事也;八厶為公,六書之會意也?!?/p>
有會意,亦必有形聲相合之字;雖形聲之字多后出者,未必當時絕無此類。(如“江”、“河”為形聲字,伏羲、黃帝時已有江水、河水,未必當時只書為水也。)故六書之法,倉頡時必已具有四種。惟轉注、假借為后起之事。世或以倉頡作書之時已有六書者,亦未明文字發(fā)生之次第也。
象形文字為初民同具之思想。然吾國文字,獨演象形之法,綿延至數(shù)千年,而埃及象形之字不傳于后,此實研究人類思想之一問題也。夫人類未有文字,先有語言,演文字者必以語言為根柢。然太古之時,地小而人少者,聲音易于齊同;地廣而人眾者,語言難于畫一。以一地一族表示語言之符號,行之千百里外,必致輾轉淆訛,不若形象之易于辨識,雖極東西南朔之異音,仍可按形而知義。吾國文字演形而不演聲音,殆此故歟!
洪水以前之語言,流傳于世者絕稀。愚意《爾雅》歲陽、歲陰等名,實吾國最古之語言。
《爾雅·釋天》:“太歲在甲曰閼逢,在乙曰旃蒙,在丙曰柔兆,在丁曰強圉,在戊曰箸雍,在己曰屠維,在庚曰上章,在辛曰重光,在壬曰玄黓,在癸曰昭陽。(歲陽)太歲在寅曰攝提格,在卯曰單閼,在辰曰執(zhí)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協(xié)洽,在申曰涒灘,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閹茂,在亥曰大淵獻,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奮若。(歲陰)”
此等名詞,詩書古史鮮有用之者。注《爾雅》者亦無解說。(郭璞《爾雅注》云:其事義皆所未詳通,故闕而不論。)惟《史記·歷書》以之紀年,疑“閼逢”、“困敦”等語,當未有甲子等字之時,已立此名。既立甲子之后,書寫者以甲子為便,讀時仍用“閼縫”、“困敦”之音。其后語言日漸變遷,凡四合五合之音,一律變?yōu)槎弦?,惟史官自黃帝以來,世守其書,傳其音讀,故至秦、漢時,以今隸譯寫古音,而其義則蔑有知者。
《史記·歷書》:“少皞氏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擾,不可放物,禍菑薦至,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其后三苗服九黎之德,故二官咸廢所職,而閏余乖次,孟陬殄滅,攝提無紀,歷數(shù)失序?!?/p>
蓋三苗、九黎之亂,其古代語言變遷之關鍵乎?《楚辭》:“攝提貞于孟陬兮”,用《爾雅》之文。屈原生于南方,或由三苗在南方傳述古語,楚人猶用以紀年歟?
①按垂憲象者,即圖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