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之世,無所謂政治,亦無所謂君主,各分部落,不相統(tǒng)一。剝林木以為兵,用水火以勝敵,強陵弱,大吞小。不知經(jīng)若干之歲月,始漸由眾部而集為大群。
《呂氏春秋·蕩兵篇》:“兵所自來者久矣。黃、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故次作難矣,五帝固相與爭矣。遞興遞廢,勝者用事。人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未有蚩尤之時,民固剝林木以戰(zhàn)矣。勝者為長,長則猶不足治之,故立君,君又不足以治之,故立天子,天子之立也出于君,君之立也出于長,長之立也出于爭。”
其群愈大者,其爭亦愈烈。蚩尤、共工,戰(zhàn)禍最酷。
按《漢書·古今人表》,列共工于女媧氏后?!短接[》引《黃帝世紀(jì)》:“女媧氏末,有諸侯共工氏,任智刑以強伯?!倍读凶印?、《淮南子》諸書,或云共工與顓頊爭帝,或云共工與高辛爭帝?!豆茏印ま穸绕贩Q:“共工之王,水處十之七,陸處十之三,乘天勢以隘制天下。”蓋共工氏為古部落之最強者,自伏羲氏之末,至高辛氏時,常為世患,其子孫部落,固襲稱共工氏。即其同盟之部落,散處各地者,亦以共工氏之名號,表示于敵。故有“水處十七,陸處十三”之說。蓋水陸各地,在在有共工氏之名號也。章炳麟《檢論·尊史篇》:“古者王伯顯人之號,或仍世循用,不乃摭取先民,與今歐羅巴人無異。”是可知古代共工之多,實非一人。蚩尤為炎帝時諸侯,而《漢書,高帝紀(jì)》注,臣瓚引《大戴禮·用兵篇》,謂蚩尤為庶人之貪者?!稌?jīng)》釋文引馬融說,又謂蚩尤為少昊末九黎君號。亦猶共工之不一其人也?!洱堲~河圖》稱蚩尤兄弟八十一人,或曰七十二人。蓋同時稱兵之酋長有七八十人,皆以蚩尤為號,故謂之為兄弟耳。雖經(jīng)炎、黃之圣,亦不必取諸部而一一平之,故撻伐與羈縻之策并行。凡舉族以從號令者,即因其故土而封之,使世襲為侯國。此封建之制所由起也。
《封建論》(柳宗元):“封建非圣人意也。彼其初與萬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fàn)驙?,人不能搏噬,而且無毛羽,莫克自奉自衛(wèi)。荀卿有言,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爭,爭而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眾。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長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為群。群之分,其爭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眾群之長,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屬,于是有諸侯之列,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諸侯之列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連帥之類,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連帥之類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會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后有諸侯,有諸侯而后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勢也。”
封建之制,實為吾國雄長東亞,成為大一統(tǒng)之國家之基。而外觀雖號統(tǒng)一,內(nèi)部之文化實分無限之階級。自太古以至今日,無論何時何代,舉不能以一語概括其時全國文化之程度。此實治中國歷史者所當(dāng)知之第一義也。上古之人,觀于鄰近部落之多及其降服酋豪之眾,而曠覽大地,實亦廣漠無窮,故往往好為大言,以自表其所轄之廣遠(yuǎn)。后世傳述其說,因亦不加深考。
《春秋命歷序》:“神農(nóng)始立地形,甄度四海,遠(yuǎn)近山川林藪所至,東西九十萬里,南北八十三萬里?!保ㄒ说谝砸姽湃撕脼榭湓~,不必深究其以若干為一里。)《史記·五帝本紀(jì)》:“黃帝置左右大監(jiān),監(jiān)于萬國。”
《漢書·地理志》:“昔在黃帝,作舟車以濟不通,帝行天下,方制萬里,畫野分州,得百里之國萬區(qū)?!?/p>
實則當(dāng)時土地之開辟者,曾不足方數(shù)千里,而其建置國家,亦必不能整齊畫一,如畫棋局然。所謂國家,不過如今之村落。其數(shù)或逾萬,或不迨數(shù)千,亦不能確定也。
當(dāng)時諸侯之國,固甚藐小,即各部落所共戴之中央政府,亦未必能統(tǒng)連若干地域。觀于相傳之輔佐之?dāng)?shù),及其官吏所掌職務(wù),即可推見其政刑之簡。
《論語摘輔象》,“伏羲六佐:金提主化俗,鳥明主建福,視默主災(zāi)惡,紀(jì)通為中職,仲起為海陸,陽侯為江海?!薄包S帝七輔:風(fēng)后受金法,天老受天箓,五圣受道級,知命受糾俗,窺紀(jì)受變復(fù),地典受州絡(luò),力墨受準(zhǔn)斥州選舉,翼佐帝德?!?/p>
《左傳》昭公十七年:“郯子曰:昔者黃帝氏以云紀(jì),故為云師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紀(jì),故為火師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紀(jì),故為水師而水名;太皞氏以龍紀(jì),故為龍師而龍名。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jì)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雎鳩氏,司馬也;鸤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五雉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為九農(nóng)正,扈民無淫者也。自顓頊以來,不能紀(jì)遠(yuǎn),乃紀(jì)于近,為民師而命以民事,則不能故也?!?/p>
《管子·五行篇》:“黃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龍而辯于東方,得祝融而辯于南方,得大封而辯于西方,得后土而辯于北方。黃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蚩尤明乎天道,故使為當(dāng)時;大常察乎地利,故使為廩者;奢龍辯乎東方,故使為士師;祝融辯乎南方;故使為司徒;大封辯乎西方,故使為司馬;后士辯乎北方,故使為李。”
諸書所言,雖未盡可據(jù),大抵羲、黃官簡,而少皞、顓頊以來乃漸多。政治之進化,蓋緣土地漸辟,人事漸繁而然也。
古之帝皇,雖有統(tǒng)一各部而為共主之勢,然其居處無定,等于行國,非若后世中央政府,有確定之都城也。
《遁甲開山圖》:“伏羲生成紀(jì),徙治陳倉,”
《帝王世紀(jì)》:“皰羲氏稱大昊,都陳。”“神農(nóng)都于陳,又徙于魯?!?/p>
《史記,五帝本紀(jì)》:“黃帝披山通道,未嘗寧居。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wèi)?!薄包S帝居軒轅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p>
《大戴禮·五帝德篇》:“孔子曰:顓頊,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她埗了暮#敝劣谟牧?,南至于交趾,西濟于流沙,東至于蟠木?!?/p>
以黃帝、顓頊之遷徙往來,即可證伏羲、神農(nóng)之徙都,亦由于本無確定之都邑,第視兵力所至,形勢利便,即屯其眾于是。比其老死,即葬身于所死之地,亦不必反其故居①。而其子孫分居各地,亦無定處。沿及夏、商,其風(fēng)猶然②。蓋由古代地曠人稀,而宮室服御,亦甚簡陋,雖至農(nóng)稼社會,猶存游獵社會之風(fēng)。治史者正不可徒執(zhí)一二古跡,謂某帝某皇曾都于是,因以求其文化之發(fā)展途轍,或旨分為南北東西之部族也。
由部落酋長而發(fā)生帝皇官吏之政治,其勢實由下而上。故古代雖有君主政體,其君民之別,初不甚嚴(yán)。君者,群也。
《荀子·王制篇》:“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君者,善群者?!?/p>
《春秋繁靈》:“君者,不失其群者也?!?/p>
《白虎通》:“君,群也,群下之所歸心也?!?/p>
必得其群之歡心,然后為眾所推戴。神農(nóng)、黃帝皆有明堂,蓋合部民議事之所,后世承之,因有衢室街庭等制。
《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神農(nóng)之治天下也,月省時考,歲終獻功,以時嘗谷,祀于明堂。明堂之制,有蓋而無四方?!?/p>
《管子·桓公問篇》:“黃帝立明臺之議者,上觀于賢也。堯有衢室之問者,下聽于人也。舜有告善之勝,而主不蔽也。禹立諫鼓于朝,而備訊唉。湯有總街之庭,以觀人誹也。武王有靈臺之復(fù),而賢者進也。
故謂君政治即為專制政治者,實誤解古代之事跡也。近人以《書》有“黎民百姓”之語,遂謂古代區(qū)分民與百姓為階級。百姓者,王公之子孫;民者,冥也。言未見人道,故“民”字專為九黎、有苗而設(shè)③。
按《史記》稱黃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世本·諸侯篇》云:“蜀之為國,肇自人皇。蜀無姓,相承云黃帝后?!笔枪胖疅o姓者夥矣。以百姓為貴族,民為黎苗之稱,則黃帝之子之無姓者皆黎苗乎?孔子稱黃帝、高辛?xí)r事,數(shù)數(shù)言“民”。使上古視民為賤族,則《大戴記》及《史記》所書之“民”字,均應(yīng)改為百姓矣。
《大戴禮·五帝德篇》謂:“黃帝撫萬民,度四方④。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雹荨邦呿溨螝庖越堂瘛!雹蕖暗蹏恐裰[⑦,撫致萬民而利誨之。”⑧①如神農(nóng)死葬長沙,黃帝死葬橋山之類,后來舜、堯、禹亦然。
②史稱成湯至契八遷,周之后稷、公劉亦常遷徙。
③夏曾佑《中國歷史》、劉師培《中國歷史教科書》皆言之。
④《史記·五帝本紀(jì)》同此文。
⑤《史記》無此文。
⑥《史記》作“治氣以教化”。
⑦《史記》作“知民之意”。
⑧《史記》作“撫教萬民而利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