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歡樂家園(9)

閻連科文集: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閻連科


 

孩娃兒異常驚奇,他總是想著老人給山虎的那個匣兒,便總是想爬到千百年前山梁上的草房里去看,可總也沒有機(jī)會。然就這天夜里,自己明明睡在打麥場上的麥秸垛里,聽母親念念有詞讀那傳奇,可聽著聽著,從麥秸垛的背面,又傳來了母親與父親說話的聲音。接下,那邊就狂風(fēng)大作起來,將麥稈吹拂得飄飄揚(yáng)揚(yáng)。貯存著太陽蒸曬的熱氣,從麥垛里朝外擴(kuò)散,裹脅了被露水俘虜?shù)柠溝?,如同九九八十一天雨后的洪水,泛濫得了不得,竟也漫溢到了山虎家的門口。孩娃兒被狂風(fēng)吹拂起來,一飄一飄就到了山虎那草屋的窗臺之上。

孩娃兒終于看見那密不透風(fēng)的一間草屋里的神奇隱秘。

原來,山虎果真是夜夜都同死去的妻子睡在一張床上。他脫光衣服上床時,將蓋著菊子的被子掀開了,孩娃兒在窗臺上驚得差一點叫起來,才三年時間,菊子竟成了那個樣子。她身上的肉又干又枯,如同埋在土中過了一冬的樹葉,灰蒙蒙的白,灰蒙蒙的黑。皮膚上的毛孔已經(jīng)看不見了,捂覆使她身上長了極厚的一層白毛,很像壞紅薯上的絨毛毛,疑心誰摸了那毛兒,毛兒便會倒將下去,流出一股黑水來。她脖子和肩頭上的肉已經(jīng)脫了一半;靠墻一邊,除了生出腐毛,還完整無缺;靠山虎這邊,肉也不知掉到了哪里。這一夜,山虎沒有立馬睡去,他仰躺著看房上的啥兒。看了一陣,似又猛然想起什么。便慢慢從床上坐起,從床頭的哪兒,摸出一個瓶子,從瓶中朝桌上倒了一堆豌豆,然后一粒一粒數(shù)起來。好半天數(shù)完了,又似乎數(shù)錯了,他又一顆一顆從頭數(shù),當(dāng)數(shù)完第三遍時,他猛然轉(zhuǎn)過一個身,對菊子驚驚咋咋說:

“哎呀菊子,到今兒我倆結(jié)婚整三年。到今兒,也是老漢走后的第四十五天耶!”

屋里只有一股白色的霉氣在平靜地流動??墒牵交⒄f完這些,他便忙起來。忙得驚天動地,先給菊子蓋好被,又在菊子身前身后放了兩盞燈,再把桌上的豌豆胡亂收起來。孩娃兒看見有幾顆豌豆?jié)L到了桌子下,砸起的灰塵撲到了床鋪上。山虎沒有撿那他用以計時的豌豆粒,他把豌豆瓶往床里一推,四下打量一眼,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后,解開自己的上衣扣,從胸口那兒摸索一陣,取出一樣?xùn)|西來。

是老人留給他的紅木匣子。

原來,五九四十五天的日日夜夜,他都把那匣兒捂在胸口上。

他把匣子放在床鋪上,身上的溫?zé)岷蛣谧鞯暮刮叮迩宓谖堇镲h散著,極似悶熱的夏天吹來的一股風(fēng)。孩娃兒在窗臺上感覺到,屋里的熱腐氣息忽然被這清淡吹散了。菊子在被外的臉上的腐肉也似乎有了薄薄一層紅潤。山虎把桌上的油燈往桌邊移了移,把紅木匣兒打開了。那時候,這悶熱的屋里死一樣靜。只有墻角的蜘蛛在網(wǎng)上爬來爬去。蜘蛛的腳步聲像從極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飄飄然然,恍恍惚惚,極像羽毛的飄拂。孩娃兒在窗臺上憋住呼吸,脖子脹得又粗又紅。山虎更是一動不動的模樣兒。他被看到的東西驚呆了。他背對孩娃兒。孩娃兒看不見那樣?xùn)|西,只看見山虎的脖子在忽然之間,便成了尸腐色,蒼蒼白白,灰灰亮亮,如同菊子身上的死腐肉。

委實是靜得無以說法了。

過了許久。許久的時間在孩娃兒憋住呼吸的喉嚨里,成了一團(tuán)堵塞的干棉花,直至山虎脖子有了潤紅的血色,那團(tuán)干棉花還塞在孩娃兒喉嚨里。

原來,那包著的東西,是半截女人的手指頭。也正是六年前菊子為證明愛情而海誓山盟砍掉的自己的一節(jié)手指頭。那手指頭是一種云白色,指甲又窄又長,在燈光中發(fā)出暈黃的光。手指的截斷處,還朝外慢慢滲著血,不一會兒床上就有了汪殷殷一片紅。血腥的氣息,開始在屋里流動,如同沙地上忽然流動了一股細(xì)細(xì)的河。山虎看著那殷紅怔夠了,才從呆慢中靈醒一下神,慢慢爬到床上去,慢慢掀開半邊被,慢慢端起菊子那木頭似的腐胳膊,把她的右手放在自己身子上,把她右手上的四個指頭撥到一邊去,讓那斷了的食指露出來。

山虎把那正流血的指頭對在了菊子的斷手上,解掉菊子身上的護(hù)胸兜兒,用那兜兒的一角將那斷指包上了。血把那兜兒染成了彤紅色,白兜兒上仿佛掛著一塊霞。山虎看了那一陣血紅色,躺在菊子的身邊睡下了。

三個時辰之后,菊子活轉(zhuǎn)了。她這一生給山虎生了六六三十六對孩娃兒。終于使這方山梁人世,有了村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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