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子地上的小麥最終都被天元扛扛擔擔,集中到了麥場上。孩娃兒鞋里扣的蟈蟈,忽然在里邊有一陣咯咯咯的歡叫。張老師把最后一捆小麥扔上麥稈垛上,連自己人也一道扔了進去。為了使麥稈垛高一些,他將這捆小麥扔到了孩娃兒的背面。背面沒有燈光,月色也漸漸淡成淺淺一抹光色。在那朦朧的暗黑里,他對天空舒了一口長氣,意思很像是說,終于到了農(nóng)忙的尾聲。婭梅擱下手中的傳奇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
他問:“看完了?”
她說:“還有最后幾章?!?
他說:“今夜看完,明天就去縣城寄走?!?
她說:“明天村里正好有拖拉機進城?!?
靜了一會兒,他忽然感到后背奇癢,仿佛麥芒在背上走來走去。她去背上給他撓癢的時候,他說麥天過去了,小說寄走了,我去鎮(zhèn)上洗一次澡,我這樣子在床上都無法碰你。她在他背上摸出了許多麥葉、麥殼和麥粒兒,也搓了許多污垢,一邊往外面扔著這些東西,一面說我是你老婆,你有什么好怕的。也許這話是隨口之言,也許是因為農(nóng)忙,又趕著那個傳奇故事,出版社叫做中國的尋根小說,說可以和美國的《根》同日而語,如此重要的事情,加上還有一些別的日常瑣事等等。終是他們沒有過那種夫妻的事情了,使她和他忽然感到焦渴,如同突然感到一種饑餓。他試著將她摟在懷里,親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她臉上很像一塊沙石掛著一塊綢布。
她喜悅著,卻說天元,這是什么地方。
他說:“不管什么地方?!?
“強強呢?”
“睡著了?!?
“娘還在臺子地呢?!?
“你別說話?!?
回憶起來,在夜深人靜之時,他們常為一樁事情后悔。就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如山虎和菊子的新婚之夜,有一點類同。婚禮是嚴格按照鄉(xiāng)下禮俗操辦。婭梅一方面懷著入鄉(xiāng)隨俗的想法,一方面也對鄉(xiāng)下婚禮好奇,有體驗一下的念頭,就任風俗東搖西晃了一天。什么過門檻、繞鞭炮、踩紅地、叩首拜、吃水餃、鬧洞房之類,一樣不漏地做了一遍。天元一家,無論遠門還是近親,凡是姓張的,都為他能娶一個省城女子而榮耀。這就頗像幾年以后,省會終于有一個小伙娶了一位美國小姐為妻,使整個中華都感到揚眉吐氣一樣。所有三鄰五舍的張姓人,都來祝賀道喜。一場婚宴,差一點吃得張家營子山窮水盡不說,客人走過以后,連那些跑堂的人都說,累死了累死了,睡三天三夜也緩不過這口氣。至于張老師和婭梅,也是被禮俗和應(yīng)酬弄得精疲力竭,等客人走完以后,連彼此擁吻都沒有,便倒在床上睡得爛熟。直至第二天日光曬在臉上,睜開眼睛回味新婚夜里所謂的洞房花燭,真是又荒唐又無味,索然得很。
多少年過去了,他們都為那一夜荒廢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