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歡樂家園(10)

閻連科文集: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閻連科


 

從臺子地那邊走來的腳步聲越來越響。

婭梅和張老師從麥稈堆里坐起了身,看見黃黃正在面前看著他們倆。張老師伸手撫摸了幾下黃黃的頭,黃黃便臥在了他身邊。月亮落了,似乎天近黎明,又似乎剛進(jìn)五更時分。遠(yuǎn)處的土地,皆是一片暗黑,只臺子地上,有層薄光。潮氣很濃,宛若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婭梅說,菊子活轉(zhuǎn)以后怎么樣?天元拿一根麥稞放在嘴里嚼,又把一口怪味的口水咽肚里,說你剛看到了這?她說還有最后幾章沒看完。他說菊子活了,三個月之后,又長得水水嫩嫩,終日在家操持家務(wù),山虎下地勞作,小日子過得有糖有蜜。她一年為山虎生一對男女娃兒,整整生至五十歲,共生了六六三十六對男女,從此這方山梁人世,開始有了村落人煙,有了這凡塵世界。

婭梅從麥稈上坐起,撲打撲打衣服,整整頭發(fā),深深吸了一口水淋淋的夜氣,又回去坐回原處,通讀著《歡樂家園》。張老師從麥垛另一邊走到燈光下面,喚一聲朝這兒走來的母親,又晃醒了仍舊趴在山虎家窗臺上的孩娃兒。他說強(qiáng)強(qiáng),你的蟈蟈跑了!孩娃兒便猛地從麥垛中站將起來,然后他又說,蟈蟈還在鞋里,和你奶奶回家睡吧。孩娃兒揉著睡眼,望著山梁上的黑處,似乎在尋找山虎同菊子居住的那幾間草庵。奶奶走過來,把撿到的一捆麥穗丟在麥垛上,說婭梅,你看的就是天書,也沒有打麥關(guān)緊呵。婭梅說你回去吧娘,我和天元一塊兒打,天亮打完就是了。

老人扯著孩娃兒回去了。

他們走下臺子地,踩著潮濕的星光,到村口時候,從麥場上傳來了隆隆的機(jī)器聲。那聲音又響亮,又干燥,一下將夜靜吵醒了。似乎,遠(yuǎn)處近處的山梁和村落里,都是打麥機(jī)的轟鳴,似乎那聲音是從山梁深處翻騰出來的,孩娃兒感到腳下的土地都在瑟瑟地抖。

孩娃兒站著不走了。

老人說:“回家睡,哪能睡在這村口上。”

“我要去看打麥。”孩娃兒突然轉(zhuǎn)過身,掙著身子叫:“我要看那打麥機(jī)!”孩娃兒掙著叫著逃脫了,碎步朝著打麥場上跑。他的腳步聲似敲在轟轟隆隆上的小錘兒,反而似那雜亂的聲響有了節(jié)奏感。老人在他身后喚,火車你都坐過了,還看啥兒打麥機(jī)——打麥機(jī)能比火車還大嘛——

孩娃兒站到了麥場上的黑影中。他看到那一條牛似的打麥機(jī)渾身抖動,仿佛要掙離開埋它半身的地面飛起來。父親跪在打麥機(jī)的進(jìn)麥口,把母親遞給他的一摟一抱的小麥塞進(jìn)去。他們一邊打麥還在一邊說著啥,似乎是說秋天的莊稼到底種些啥,是單種玉米,還是玉米、黃豆、芝麻每樣兒都種些。他們說話力氣很大,聲音都被機(jī)器吞沒了。通過母親一伸一伸的胳膊彎,孩娃兒看見那裝著《歡樂家園》的挎包掛在燈桿上;還看見從那桿腰上拉過三條線。正是那老鼠尾巴樣的細(xì)黑線,才使這牛樣的機(jī)器轟轟隆隆響起來。他極其驚奇這電線無邊的魔力,不僅能使機(jī)器和整個山梁一塊兒抖動,能使小麥的郁香濃烈如雨,轉(zhuǎn)眼之間灑遍田地溝壑。且那細(xì)線,還能一閃一閃地發(fā)出熾白的火光,直刺得他眼睛不得不一眨一眨。為了看清那細(xì)線的神奇和它發(fā)出的火光的明滅,孩娃兒把身子朝邊上挪了挪。他終于看清那火光不是一片一片,而是圓圓的一團(tuán)一團(tuán),于是更加驚疑,那細(xì)繩似的電線,本是一層膠皮包了一根鐵絲,無口無洞,如何就能吐出閃電樣的火團(tuán)兒。

后來,那火團(tuán)兒燃著了母親身下的一垛小麥,火光照亮了半個天空,孩娃兒才想起爬到麥垛上,拉著母親的胳膊說,著火了,媽媽著火了……

這場大火,燒掉了一家人一年的勞作,也燒掉了掛在那兒的《歡樂家園》,將孩娃兒的記憶,照得明明亮亮,如陽光下山坡上白灰灰的夏天。最終留在麥場上和孩娃兒腦海里的,是一片人世的灰燼。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