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便感到喉嚨里有團(tuán)別人吐進(jìn)去的黏痰,惡心得不行,弟弟和對象一夜的火山爆發(fā),將她的情感燒成了灰燼。在這大都市里,她連燃燒情感的力氣也沒了。直到天亮?xí)r分,弟弟的氣喘吁吁,和那女孩兒歡樂的竊笑,還叮叮咚咚響在她的耳畔。真懷疑那一張老床,被他們折磨得會四零五落。一夜未眠,也不能忘記弟弟和人家還要上班,趕在早上七點半鐘,燒好一鍋稀飯,買回了一斤油條,又慌慌去胡同口的四川菜鋪,買了一袋榨菜,回到家里,弟弟和那女孩兒都已不在,十根油條,被風(fēng)卷殘云,還有兩根無奈地睡在案上;鍋里的稀飯,倒完整無缺??纯蠢鲜綊扃?,已是七點四十五分。他們騎車上班,路上最少需要二十分鐘。然那個時期,中國剛剛實行獎金制度,努力先在形式上趕超西方和日本的生產(chǎn)與經(jīng)營管理,超過八點鐘沒有進(jìn)廠,扣掉獎金不說,每月超過三次,被開除公職,已經(jīng)算不得什么新聞。走進(jìn)里屋看看,床還是如樣在那,可床上的被子卻未及整疊,枕巾落在床下。猶豫一陣,想到自己是個姐姐,是在家閑吃閑住的下鄉(xiāng)青年,只好決心去收拾床鋪。在疊被子時候,卻看見被子下有好幾個避孕的皮套,還未及收藏起來。那避孕套兒是枯黃的顏色和素白兩種,本來裝在精致的紙盒里邊,現(xiàn)在被他們一夜的天翻地覆,將盒子揉成一張爛紙,套兒便金黃潔白躺在床鋪上。且,單子上雖然無血,卻有斑斑點點花色云圖。究竟下去,她雖大弟弟幾歲,戀愛也談得如醉如癡,就連這次返城,還和天元在火車站偎了一夜,可他們卻是性欲之念也不敢多生,充其量便是擁抱親吻,還要擇時而宜。而他們,弟弟和未來的弟媳,竟敢在姐姐身邊大開殺戒。做完了事情,也不加以收拾。當(dāng)然,說她對此完全感到不可思議也不誠實。畢竟自己到了這般年齡。畢竟知青點有人流產(chǎn),甚至還有私生子生活在這個都市??僧吘棺约哼€是清白檢點的女子。弟弟他們也老大不小,若不是家里沒房,若不是做姐姐的不僅沒有返城,而且對象也沒最后鬧好,也許他們早就結(jié)過了婚。不要說都市的大小商店和藥店,都擺著不收錢而任你選要的避孕藥品和工具,就連鄉(xiāng)村的孩娃兒,也有許多將這種套兒當(dāng)作氣球吹著玩的。盡管自己未婚,盡管自己未曾有過這種體驗,但見到這種東西,自然也不是首次。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想退至外屋,任這床上垃圾一片??伤龥]有這樣。她將他們的被子疊了,將亂扔的套兒收拾起來,放在了他們的枕下。要走時,看見枕巾落在床下。撿枕巾時候,她又看到他們用過的套兒,白濃濃的,鼻涕樣擤在床頭,她便再也無以容忍了。
她只感到要吐,且立馬就有東西吐將出來。重新將枕巾丟在地上,把那鼻涕或硬痰一樣的東西蓋著,便被人追趕樣跑進(jìn)廁所,可是,蹲在那兒,胃里翻江倒海,卻又什么也吐將不出。大雜院里,五戶人家,公用一個廁所。上班的上班去了,留下的都是閑雜人員。鄰居的一位老保姆走進(jìn)來,問她是病了?是吃錯東西了?是嗅到怪味了,她都說不是。
“你是懷孕了吧,快到婦產(chǎn)科看看?!?
聽了這話,她忽然連嘔吐的意思也煙消云散。從廁所出來,鎖上屋門,到街上看著高遠(yuǎn)的天空,看著熙攘的人群,然后到百貨大樓漫無目標(biāo)地走走,登上二七紀(jì)念塔,如鄉(xiāng)下人一樣看看城市的全貌。便到菜場,傾其口袋所有,割了二斤素肉,買了銀耳、蘑菇和幾樣青菜,最后買了一瓶張弓大曲。
父親和弟弟下班回家,六菜一湯已經(jīng)擺在桌上,三個酒盅也已倒?jié)M。弟弟立在桌前,說天呀,東方升起了紅太陽還是怎么?
她說:“給父親提前過個生日。”
父親說:“離我生日還有三個多月哩?!?
她說:“我明天就想回張家營了。”
一屋子沉靜,如滿壩的水樣,慢慢悄悄溢過壩去,流到門外,還不見有一絲聲息。過了許久,她把酒端給父親,也端給弟弟,笑著問弟弟何時結(jié)婚。弟舉起酒杯,說早想結(jié)了。她說結(jié)婚時給我拍一份電報,姐姐趕回來參加婚禮。
弟弟放下酒杯。
“姐,你呢?”
她說:“找好了?!?
父親把酒杯從嘴邊拿下來。
“在哪兒上班?”
她說:“鄉(xiāng)下人,張家營子?!?
弟說:“不會吧?”
她說:“真的?!?
父親說:“真是真的?”
她說:“是真的,叫張?zhí)煸?,民辦教師?!?
父親把酒杯磕在桌上。
“你不打算返城了?”
她說:“結(jié)了婚就在鄉(xiāng)下呆一輩子啦?!?
父親說:“你瘋了婭梅!”
她說:“誰能把我從鄉(xiāng)下調(diào)回來?”
父親說:“調(diào)不回來也不能結(jié)婚在鄉(xiāng)下?!?
她說:“一輩子調(diào)不回來我就一輩子不結(jié)婚?”
父親看著她,臉上硬著一層淡青,雙手?jǐn)R在桌邊,哆嗦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她也望著父親,眼角有了淚水。談不上多么凄傷,只是有一種無可奈何在目光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樣望著,父親眼中竟也潮濕起來。不需誰說,先自端了一盅酒喝。盡了,又給自己斟滿,擎在半空,說婭梅,我權(quán)當(dāng)沒有養(yǎng)你,由你定吧,要在鄉(xiāng)下結(jié)婚便結(jié)去,后半生后悔起來別怪我做父親的沒有勸阻。然后,便又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