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天元,料不到這么豐收,要打五千斤小麥,如何吃得完呢?!?
他說:“要方便,就往省城捎上兩千斤去,也讓你爸你弟吃些鮮面?!?
“幾年前,”她停了一陣說,“不也還在鬧著災荒,我們吃不完了就囤在家里?!痹捠钦f得平平淡淡,但她畢竟考慮的是流水日月,是鄉(xiāng)村的長遠之計。這話說在鄉(xiāng)下農(nóng)民口里,倒是日常得很,說在她的口里,一個從省會來的下鄉(xiāng)青年,迫不得已才落戶下來,總讓外人覺得是一種淪落或寄籍的女子??伤齾s沒有這種感覺,且又在鄉(xiāng)土社會樂在其中。做丈夫的是頗為感動,說熱淚盈眶未免夸張玄虛,可到底心里蕩起了些許漣漪,他依然彎腰割麥,幾鐮刀過去,又忽然伸直腰板,望望蒼茫天空。孩娃兒正在他們身后玩著樹葉草棒,不時抬頭愣怔自己的父母。
他說:“婭梅,我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你?!?
她說:“怎么了?”
他說:“和你結(jié)婚,我總以為是我害你?!?
她笑笑:“我還以為是你救了我呢。”
那年從省城回來,火車、汽車,又步行一天,到張家營時已近黃昏。冬末的日子,黃昏是一種草木灰的顏色。山梁上空曠如沒有人煙。炊煙倒升起幾股,舞在黃昏的天空,極像月光淡淡、飄飄灑落村頭的游云。她回到知青房時,原以為自己會心如死灰,如走進了一副放在臺子地上的枯棺里??墒?,打開房門,兩排房子雖沉沉靜寂,回家一個來月,屋里卻干凈得很。走時卷起的鋪蓋,這時鋪在床上,被窩疊成一頭折死的模樣,似乎等她隨時鉆進去睡。床頭上有張紙條,寫著火生著了,餓了自己燒飯。她放下簡單行囊,走進灶房一看,煤火果然生了,黑煤餅中間的一眼小洞,正有指頭樣一股火焰,藍瑩瑩地騰在空中,跳來跳去地撲撲有聲,再看案上,蓋了春節(jié)時鄉(xiāng)下走親戚的沒有式樣的油餅,還有干成了柴草的麻花,和半碗熬稀飯的大米、紅棗。也是果真餓了,她便開火燒飯,燒水洗臉。雖是冬末初春,卻乍暖還寒,外面冷成三九之時。然這屋里、灶房,相比之下,還暖烘烘的?;叵肫疣嵵菽且环譃槎膬砷g小屋,擠得如一方鼠洞,彼此的親情,也并不是想象得那樣慰心。可這張家營的知青房,倒大得夠你鉆天打洞,倒有幾分慰心的溫暖。不必去想,這都是天元之為。反過來說,她享受這份溫暖,且還不像在省會自己家中享受那份勞作時感到對父對弟的內(nèi)疚。仿佛,張?zhí)煸獣@樣做,也該這樣做,一切都在料斷之中,不這樣反而超了常情。進一步說去,也就是她回到這兒,反感到回了屬于自己的家;回到都市的家中,反有寄籍之念,總有淪人籬下的想法。洗了臉,吃了稀飯泡麻花,走出來時,卻見天元立在門口,臉上有淡紅的喜悅。
他說:“你回來了?”
她說:“回來了。”
他說:“我猜你就在這幾天回來。”
她說:“你怎么不猜我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
他說:“總得趕回來拿拿東西,辦個返城手續(xù)?!?
前后相隨著走進屋里,她坐在床上,他立在屋子中央。她說我能吃了你嗎?你離我那么遠。他便坐到她的一個木板箱上,說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看你氣色不好。
“我弟弟快要結(jié)婚了?!?
“你不高興是因為小麥比大麥先熟?”
“我也想結(jié)婚?!?
“和誰?”
“還能和誰?”
“我?”
“你不愿?”
“當然愿,就怕你后悔。”
“是怕你后悔?!?
她那時候,抬起頭正正經(jīng)經(jīng)瞅著他,似乎要從臉上找出啥,看到的卻是一個冷丁兒的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月過去了,彼此臉對臉地瞅著,也不亞于三次、五次,可直到這時才看見他,原來兩個眼都是雙眼皮兒。先前,她一直以為他僅僅左眼是。她有點想笑,又怕他說她沒把婚姻大事放心上,這個時候還兒戲??伤滩蛔∵@個奇怪,怎么先前沒有發(fā)現(xiàn)他雙眼都是雙眼皮。外面的夜色來到了,窗上爬的是日落后的最后一層薄光。有腳步聲從臺子地上走過來。她說天元,今夜我讓你住在我這兒你敢不敢?
“敢,”他說,“不過我不會?!?
“為啥?”
“因為你沒有死下心不做城里人。”
“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和你結(jié)婚呢!”
“真這樣,就再熬一年,不能返城就結(jié)婚。”
“非要熬一年?你沒覺得輪不到我返城了?”
“徹底不能返城,將來你我誰也不后悔?!?
“要是還準備返城讓你住這兒呢?”
“你我都不是畜生,鄉(xiāng)下也不像城里?!?
“今夜你住這兒吧。”她說著,從箱里拿出一包衣服,和床頭的枕頭并在一起,“我李婭梅和你結(jié)婚結(jié)定了,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有機會返城我也不返啦!人在哪兒不是一輩子?”
一夜的歡樂之后,早上起床,她忽然感到對人生許多雜事困惑的釋然,仿佛一團亂麻,在不經(jīng)意之間理出了一些頭緒。早些時候知青房的男情女意,弟弟與女友在她身邊刮起的情愛的暴風驟雨,原來竟都是可以諒解,可以以一笑而置之腦后忘卻的。
鬧半天,人,就是這么一檔兒事。
終于更加堅信,在哪兒不是活一輩子呢?
至今,她并不為自己的婚事感到怎樣的不如意。唯一覺得遺憾的是,總后悔和張?zhí)煸Y(jié)婚晚了幾年,似乎幾年的韶光被自己浪費去了。
孩娃兒坐在燈光一邊的麥稞堆上。他學著那大孩娃兒的做法,脫掉自己的一雙鞋子,將一只蟈蟈扣在鞋洞兒里邊,極其用心地用麥稈兒編著蟈蟈籠子。婭梅是要去幫老人收拾麥鋪的,可張老師不讓,他說你趕早兒把《歡樂家園》看完算了。她就抱一捆小麥,權(quán)作凳子放在電燈桿兒下面。所謂電桿兒,也就一根柳木,豎在麥場的中間,裝一電閘,掛只百瓦燈泡而已。她倚著線桿在看那傳奇故事,總要嘟嘟囔囔,不時將故事讀在嘴外,如燈光一樣,落在場上,鋪散開來。孩娃兒徜徉在自己的故事里邊,用盡力氣躲開父母的那份傳奇。可是不行,她的聲音誘惑他不時地停下手中艱難的編織,去投入到那傳奇中想象一陣。菊子居然又活了。死了三年居然又活了。且還和三年前一樣年輕漂亮。倒是山虎老了許多,臉上刻下縱橫交錯的紋絡(luò)。原來皺紋也叫紋絡(luò)。原來可以把臉上的皺紋比成冬天落葉的滿樹柳枝。柳枝怎么和皺紋一樣呢?哦,菊子還為山虎生了孩娃兒,一年生一次,一次生兩個,每對里都是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哪有這樣的事呢?孩娃兒瞇著雙眼去問那道故事,生一對居然會有一男一女,村里怎么沒有?孩娃兒翻個身,盯著母親張張合合的嘴,盯著母親不時拿筆去那傳奇上涂改一字的手。編了底兒的蟈蟈籠子掉在了地上,孩娃兒慌忙撿將起來,他覺得眼皮又澀又硬,像兩塊兒樹皮貼在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