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歡樂家園(4)

閻連科文集: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閻連科


 

小麥是豐收得十二分可以。倘若你有幸在三天之前站在臺子地邊上,看那濤濤麥海,倒也不失為一種享受。那當兒,母親同父親收割麥子,父親地地道道農(nóng)民似貓在麥地,把嘩嘩的割麥聲揚在天空。母親卻到底不行,每割幾步,便要直起腰身,望望太陽,掐一穗遲熟的青麥,揉揉放在嘴里。她說天元,料不到這么豐收,要每畝打八百斤小麥,如何能吃得完呢。

“方便的話,就往省城捎上兩千斤去,也讓你爸你弟吃些鮮面。”

她就遙望南邊。那邊是省會鄭州的方向。當然她看到的只是黃黃爽爽的田地,灰白茫茫的麥海。然在她的心深之處,自不消說,她已經(jīng)靈犀到近千里之外省會鄭州。無論歲月和命運對她如何苦口婆心,想讓她徹底忘卻那方生養(yǎng)之地,實則是勝于蜀道之難。盡管父親和弟弟,都曾經(jīng)對她的生活有過詰難掣肘?;叵脒^去,畢竟父親對她有過養(yǎng)育之恩;而弟弟,也畢竟是一奶同胞。

除她之外,知青們?nèi)糠党悄悄辏汗?jié)她回到省城過年,張老師作為一位知音,將她送到鎮(zhèn)上的車站,又忽然想把她送往洛陽。偏這時買過了車票,她又說天元,我這一走,如在鄭州能找個臨時工做,也許就不回了,你就忍心在這和我分手?他就把她送到洛陽,買了火車票,又在洛陽呆了一天,同游了龍門石窟。第二天才搭上往省城去的過路客車,到家時已近黃昏。父女二人見面,少不了各自哭了一場。家里住的是父親單位的一間一分為二的老民房,建于解放初期,在屋內(nèi)能看見太陽月亮和點點星光。所謂的兩間房子,共是十三平方,父親、弟弟各住一間,她回去了,便將弟弟趕到了父親床上。這樣三朝兩日尚好,過完春節(jié),還沒到初五,弟弟便忽然問說:

“姐,你什么時候走?”

“去哪?”

“回伏牛山那個張家營子?!?

“我不想走了,那兒的知青只剩下我一個?!?

“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天呀……”

聽說自己真不走了,弟弟差一點驚叫起來。那時候,弟弟已經(jīng)參加工作,因家境貧寒,工種也不甚好,僅是一個街道小廠的車工,連大集體的工人也還不是,卻又偏偏談了一個模樣不錯的對象。且對象還是一家銀行的出納,上班時總穿一套配發(fā)的綠色制服,胸前別著“中國人民銀行”字樣的徽章,向所有遇到她的人們宣布,她是全民性質的工人。這樣力量懸殊的對比,弟弟自然要對人家敬如尊神。

她說:“人家真心和你好?”

弟說:“我這樣的人她去哪兒找?鄭州城也只有我一個。沒結婚我連她的襪子都洗了?!?

她說:“你是男人,腰桿要直著談戀愛?!?

弟說:“誰讓咱家條件不如人。不瞞姐說,她媽她爸的衣服我都洗?!?

少不了替弟弟一陣難受,可又無可奈何。一句誰讓自己條件不如人,道出了弟弟多少辛酸淚水。晚上躺著,聽著一板之隔的那邊,父親和弟弟睡在一張床上,父親說你往里邊躺躺,我都睡到了床下了。弟弟說你沒看我是挨著墻睡,也不能讓我睡到墻縫去吧!于是吵了幾句,父親就索性不睡,坐在床頭徹夜地吸煙。弟弟霸占著床,睡了一覺,動起惻隱之心,自己到大街上徹夜未歸,把床讓給父親,這樣熬到初七,弟弟索性家也不回,睡到了對象那兒,只吃飯的時候回來待上半個小時。

父親說:“你小子真是不要臉啦!”

弟弟說:“姐姐不走你讓我睡到哪兒?”

她開始找同學們以敘舊為名,晚上就住在那兒,白天則回家里給父親、弟弟燒飯。同時,一方面請求以父親的誠實厚篤,到父親單位換回一份同情,給自己找一份工作,哪怕是煤廠的搬運工人也成;另一方面,夜間向朋友訴苦,看是否能在哪兒弄出半間房子。類似的努力,耗去了她許多心血,到頭來唯一的收獲,是父親在工廠的車間頭上,釘了半間油氈棚子,搬出了這間老房,給她和弟弟各讓出一張床來。父親搬走那天,她暗自哭了一場,說:

“我還回到鄉(xiāng)下去吧。”

父親說:“都已經(jīng)住下了,回去干啥?!?

弟弟沒吭??筛赣H搬走的第二個晚上,弟弟卻把對象領回家住。一間房子,木板一隔,兩邊各設一床,他們說笑到深夜,她說弟的對象,我們一塊兒睡吧。人家卻直言不諱,說姐呀,你在鄉(xiāng)下辛苦,自個兒一張床睡吧,我和他擠在一張床上,反正我倆早就想結婚了。那個時候,省會再也不是她熟悉的省會,隨著時勢的急劇開放,西方文明洪水一樣東漸,使這個大都會城貌雖然依舊,然人的精神卻日新月異。市內(nèi)出現(xiàn)了幾家不售舞票的舞廳,終于使得青年人有些瘋癲狀態(tài)。影院上演日本的《望鄉(xiāng)》和墨西哥的《葉塞尼婭》、《冷酷的心》等片子,創(chuàng)下了建國以來罕見的票房收入。據(jù)說,有的待業(yè)青年,在本市連場看《望鄉(xiāng)》,可以通宵達旦,甚至追著片子,到一百多里外的古城開封去看。面對這種景況,你能說些什么?弟弟說他對《望鄉(xiāng)》沒怎么看,只陪著對象看了六場。他這樣說時,有一種對《望鄉(xiāng)》被政府禁演了的遺憾。又說其實《望鄉(xiāng)》是很健康的,不過是中國人少見多怪罷了。少見多怪,他說得多么有理有據(jù)。那個晚上,他和對象睡在里屋,先是嘀嘀咕咕說些啥兒,壓著嗓子,還唯恐她在外面聽見。就連對象的笑,也壓成了一股細泉。再后來,也許他們以為她睡著了,開始無所顧忌起來,把床鋪弄出天崩地裂的吱吱嘎嘎;連彼此喘息的聲音,都仿佛暴風驟雨一樣穿越隔板,嘩嘩啦啦澆注在她的內(nèi)心。

她一夜未睡,也未敢在床上動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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