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虎醒來的時候,自己的衣服齊整整放在一邊,身邊的床上,空落落如一片天空。他揉揉惺忪的睡眼,陽光已經(jīng)默默地走上窗臺。他開始起床穿衣,穿衣時他看見自己為妻子準備的兜兒還系在胸上,便后悔昨夜兒沒有送給妻子。依著他們土著獵戶的習(xí)俗,新婚夜里,男人要從自己身上摘下一個兜兒送給妻子,才能行做房事。房事后,女人要把那兜兒染上處女的經(jīng)血,來日將兜兒掛在窗上,告訴行人自己的純潔?;啬锛視r,她要把那血兜兒帶給父母,倘若女兒沒有這樣的血兜兒,或兜兒是一片白云,不見一滴紅梅,那就是說,你家女兒敗壞不貞,所有獵戶因此將對這個女兒眾說紛紛。
山虎出門找菊子去。外面的風(fēng)景絢麗得無以說法。陽光里居然就沒有一星塵埃,站在這條梁上,能看見那條山梁的風(fēng)吹草動。房前屋后,自己開墾的田地,一片連著一片,莊稼油油的綠,和天空原本著一個顏色。山虎在這顏色中走著走著,在他幾近走遍山梁和田地時,梁頂柿樹上一團團的烏鴉,突然間沉靜下來,整個山脈便靜默悄息。
菊子死了。
月亮出來了,水嫩的光色照著張家營子的街街巷巷,這時候似乎每一棵樹下,都藏匿了一個秘密,一個故事。那故事和秘密被月光洗成淡白的顏色,在樹影里發(fā)出吱吱的聲響。孩娃兒懷著驚懼的好奇,一棵樹一棵樹去猜測它隱藏的秘密,去編織他自己的故事。然而無論何樣的開頭,故事的結(jié)尾,卻都是恍惚惚地看見菊子那清瘦的臉龐。在樹下的月光中隱隱現(xiàn)現(xiàn)。山虎那一聲聲的哭叫,從極遠的山梁上走來,穿過月光,穿過村落,到孩娃兒想象的那棵樹下,變得微細而又明亮,如同一根根寒天的冰條兒,凝在樹下的月光之中。
孩娃兒害怕了,回頭找自己的奶奶,老人正在后邊與碰到的婆娘說著啥兒;找伴兒黃黃,又不知它鉆到了哪兒,便慌慌忙忙追上父親,拉著他的手說,我怕。
“怕啥?”
“黑影?!?
“你看見啥兒啦?”
他當(dāng)然不會輕易說出他的秘密,不會說出他聽到的《歡樂家園》。他只是默默地走著,拉著張老師的手,走到臺子地里。
麥場就碾在臺子地以東,不方不圓,幾分地的光景。這是孩娃兒家的麥場,臺子地是分給他家的責(zé)任田。說起來臺子地是村中的一塊肥地,又平整,又肥沃,離村子又近。分地的時候,本來是用抓鬮的古法,并不一定能分給他家,然做母親的婭梅,卻一定要種這塊土地。張老師說,哪能你想種就給你種呢。婭梅就去找了隊長。隊長也說,哪能你想種就給你種呢。分地可不是分小麥蜀黍,這是分莊稼人的命。
婭梅說:“可我想種這一塊。”
隊長說:“村人都想種這塊?!?
婭梅說:“給我家少分一畝地也成的?!?
隊長說:“其實這地離村近,反而遭牛羊。”
婭梅說:“我知道這地是塊豬狗場。”
隊長說:“就因為這地能讓你想起知青時候嗎?”
婭梅不語,隊長說你到底不是我們鄉(xiāng)下的人,想種了就種吧,到抓鬮那天你撿最小最小的鬮兒抓,那上面我寫上臺子地。那天婭梅就撿了最小最小的鬮兒抓,就種了這塊臺子地。頭年分得地來,麥后播種玉米,她說咱們套播一些黃豆吧。說我二年回鄭州一次,總想給城里捎些稀罕的特產(chǎn)。捎些黃豆回去,由父親做成豆糕,或者煮城里見不到的黃豆稀飯,也算做兒女一份孝心。張老師便單獨辟出半畝地來,秋天種了黃豆。結(jié)果果然是大旱半年,玉米只有三分收成。為了保住黃豆有收,他放學(xué)回來,仰仗地離村近,從井里一擔(dān)一擔(dān)挑水澆豆,一季節(jié)下來,右肩膀上硬是磨出一層厚繭。這時候,她倍加感動,摸著他肩上的厚繭,和他擁在一塊兒,如在床上一樣,枕著勾擔(dān)或者鋤把再或別的什么,曬著暖洋洋的日光,久久地躺著不動。之后,她的手又摸著他亂蓬蓬的頭發(fā),微微閉著雙眼,還真如睡熟了一樣。
“原來在鄉(xiāng)下也有這樣的快活?!彼f。
他睜眼望著朝他們驚望的孩娃兒。
“鄉(xiāng)下的快活和城里的快活終歸不是一樣?!?
她說:“比起來還是鄉(xiāng)下的好些?!?
他說:“我就怕你厭了鄉(xiāng)下婭梅?!?
她說:“不會,我是你的妻子,孩子的母親?!?
他說:“還是老君廟小學(xué)的老師?!?